April 8, 2025

《酒吧长谈》书摘

“我明白了,安布罗修,我就是在此时此地倒霉的。”

五光十色的国家(代序)

阅读这些书籍是我最美好的时刻。我把喜欢的书全看完了,这太令人难熬了。有时我自己想出某些新的篇章,或是改变某一作品的结局。这种对他人作品进行的“续作”或“补充”就是我最初的写作,也是我写故事才能的最初表现。

远在苏联大百科全书和乔治·奥威尔的小说《 1984》出版前五个世纪,印加帝国就施行了政治上的古为今用:每个印加帝王登上宝座时,都伴有一批“阿矛塔”(即学者),他们负责修改历史,以证明印加的历史是在当今帝王的统治下才达到高峰的,先帝们的一切丰功伟绩都归功于现今的帝王,导致要想恢复被神秘歪曲了的历史就成了不可能。印加帝王们有一种相当精密的计数法,即结绳计数法,但他们没有文字。有一种理论认为,这些帝王们根本不想有文字,因为文字对他们那样的社会将构成一种危险。我一直认为这一理论是有道理的。

这一阶层至今仍然存在,并把秘鲁变成了一个贫富极端分化的国家。独立仅仅是政治上的现象,而这个少数人享有现代化生活的特权、多数人愚昧贫困的社会毫无改变。印加帝国、殖民统治和共和国这三个时期的历史使我认识到,我们生活在其统治下的历届政权根本无力把秘鲁人之间的两极分化缩小到可以容忍的程度。这一创伤是不可能用任何纪念性的建筑物、显赫的战功和辉煌的宫廷加以补偿的。

观花埠位于海边,也更为繁华,在那里,我结识了一群与我同龄的男孩和女孩,我同他们一起做少年时代的游戏,这就是所谓“有了自己的天地”。我等于另外有了一个家庭,它就位于街角处。我们一起踢足球,偷着吸烟,学跳曼波舞,还向女孩求爱。同我们后面几代的人相比,我们可以说老实得像天使。今天的利马青年第一次领圣餐后就立即做爱,尚在变声期间就吸了第一口大麻,而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毒品的存在。我们干的调皮事只不过是偷偷地去看被禁的影片(即被教会检查制度列为“不适合女士”的影片),或是在星期六家庭聚会之前在街角的店铺里喝上一杯“上尉”(即开胃酒与皮斯科酒的混合液,被认为是有毒的),因为家庭聚会上从来不供应烈性酒。我还记得,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男孩曾经进行过一次很严肃的讨论,讨论在星期天下午场的电影院里如何正正经经地吻自己的恋人。

我们圈子里的孩子如果不离开利马,可能一生都认为自己是住在一个只讲西班牙语的国家,一个只有白人和印欧混血人的国家,根本不知道还有几百万(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印第安人讲克楚亚语,过着完全两样的生活。我很幸运能在某些方面打破这个界限。我现在认为这是一种幸运,但是在当时( 1950年)简直是一场悲剧。我父亲早就发现了我在写诗,因而很为我的前途担心,因为他认为一个诗人注定要饿死,同时也为我是否缺少“男子气”而担心。因为某些圈子认为,所有的诗人都搞同性恋。这一说法流传颇广。为了防止我陷入此种险境,他认为最理想的抗毒素就是莱昂修·普拉多军事学校,于是我在这个军校里住校学习了两年。莱昂修·普拉多是秘鲁社会的一个缩影,进此学校的有特权阶层的孩子(因而他们的父母等于把他们送进了教养所),有中等阶层的孩子(他们想学得军事专业),也有贫困阶层的孩子(因为军校有助学金制度,这为最贫穷人家的孩子打开了大门)。这是秘鲁为数不多的富人、穷人、不富不穷的人兼收,白人、乔洛、印第安人、黑人、华人、利马人、外省人并蓄的学校之一。与外界隔离,遵行军事纪律,还有那粗野、凶暴、以强凌弱的气氛,对我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我觉得,我在这两年中学会了如何认识真正的秘鲁社会,包括上述的两极分化、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偏见、胡作非为和不满情绪。

现在全秘鲁的人口、全秘鲁的所有问题都集中在利马了,它确实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国之都了。

现在仍然钦佩,因为人们说他身上发生过我国历届总统身上从未曾发生过的怪事:他离任时比上任时更穷;为了不给人以口实说他偏心,他待对手宽容,对自己人却很严厉;他极为尊重法律,以致造成了政治上的自杀。

在阅读中,我学到了一个故事可能拥有无数复杂的风格和不同的音韵以及结构和概念上的丰富多彩。我了解到,要很好地描述一个故事,就要求作者有着魔术师般的技巧。我青年时代的文学榜样如萨特渐渐地褪了色,我现在不可能再去重读他的作品了,但是福克纳对我来说仍然是第一流的作家。每当我重读他的作品,我都愈加相信,他的作品是“小说写作技巧大全”,足以媲美伟大的古典作品。在 20世纪 50年代,我们拉美人喜欢阅读欧美人的作品,几乎不问津自己人的作品。现在,这种情况改变了,拉丁美洲的读者发现了自己的作家。与此同时,世界其他地区的读者也发现了拉美的作家。

他说:“哪篇文章是你们中的哪个人写的,你们在何处集会油印小报,你们的支部进行何种密谋,我都了如指掌。”实际上确是如此,他似乎无所不在。然而,与此同时,他又给人一种可怜虫、碌碌无为的庸人印象。在那次会见中见到他,使我第一次产生了写《酒吧长谈》这部小说的想法。十五年后,这部小说才写成。我想在小说中描写奥德里亚八年统治下的独裁政权给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学习、工作、爱情、梦想和志向所留下的影响。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一条贯穿众多人物和情节的总线,这就是一个在独裁政权中当过保镖和密探的人,同一个依靠独裁政权而发迹者的儿子(后来又当了记者)偶然相遇,以及二人之间进行的贯穿整部小说的谈话。小说出版后,那位已经退出政治舞台、致力于慈善事业的前内政部办公厅主任评论说:“如果巴尔加斯·略萨早点儿来找我,我还可以提供给他一些更为有趣的素材。”

第一部

“社论组的工作少一些。我每天很早就去上班,一拿到题目,我就捂着鼻子,两三个小时写下来,一拉链子,好了[ 31]。”

圣地亚哥想道:卡利托斯是在借酒浇愁,用酗酒来反抗那慢性的死亡。你做得对,卡利托斯,每个人都应该尽可能地避开秘鲁。

“我都三十岁了。”圣地亚哥说道,“想变成资产阶级也太晚了。”

见鬼,小萨,你一坐下,衣服底下的肚皮就显出来了,难道你这是第一次喝啤酒吗?

秃顶人:请您镇静些,镇静些,我这就叫人把它抓出来。他步履迟缓地走了,片刻之后带了一个穿工装的矮小的黑人回来:潘克拉斯,过来,把那条白毛狗抓出来。

他老了,而且迟钝了,圣地亚哥思忖道,他也倒了霉。

你醉了,小萨,瞧你马上要哭出声来了。在我们这个国家里,生活总是虐待老百姓,少爷,自从由您家出来后,我的经历就像电影里的冒险故事一样。生活待我也不好啊,安布罗修。

他站得笔挺,眼睛睁得大大的,“三千五百索尔。给你这笔钱,你可以说出来了吧,对不对?”圣地亚哥沉默了,垂下了头。这沉默仿佛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使安布罗修的身子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缩了缩身体,把手举到胸前,好像准备自卫,又好像准备进攻。巴杜盖吠了起来。 “您的酒劲上来了?”安布罗修的声音嘶哑了,走了调,“您怎么了?您要干什么?” “你别装疯卖傻,”圣地亚哥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我们坦率地谈谈吧,‘缪斯’[ 48]是怎么回事?我爸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命令你干的?你别怕,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知道是不是我爸爸命令你干的。”

“我得走了,免得您为自己说出的话而后悔。”安布罗修的声音嘶哑了,也充满了怜悯,“我不需要工作。您要知道,我不接受您的恩惠,更不想要您的钱。您要知道,您那位爸爸不配做爸爸。您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您也见鬼去吧,少爷!”

巴杜盖,你算是得救了,离开了狗场。可我,没有人会把我从狗场中救出来,小萨。

参议员笑着说:你要是总缠着蒂蒂,你这位大舅子可要揍你了。波佩耶想,今天老头子的兴致可真好:不会的,我和圣地亚哥是好朋友。老太婆皱起眉头:圣地亚哥这孩子脑子里少根弦,不是吗?

“你净给自己找麻烦,”波佩耶说道,“你什么都反对,对什么都要妄加评论,对事情太认真了。瘦子,还是别自寻烦恼了。”

“也许你会抽,你又像上次那样骗我们了。”波佩耶说道,“上次你说不会跳舞,其实你会。”波佩耶看到她的脸色发白了,不……少爷。他听到她结结巴巴地说,也察觉到圣地亚哥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闯祸了,他想。阿玛莉娅低下了头。 “我是开玩笑。”波佩耶说道,感到面孔发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又没出事,傻瓜。”

那人转动着双眼:他们是不是来抓他的?他难道是阿普拉分子?怎么可能?他从来不过问政治,政治这东西是游手好闲的人搞的,不是有工作的人搞的。

您说是因为他恨自己的父亲,只是为了让他父亲失望,为了让他父亲看到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已然破灭,自暴自弃,从而把父亲气死?老爷,您是这样认为的?为了使自己的父亲痛苦,不惜任何代价,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一堆垃圾?我不明白,老爷。既然您这样认为,就可能是这样。别这样,老爷,我们不是在愉快地谈话吗?您感到不舒服?哦,您这不是议论布伊特列和堂卡约,而是在谈圣地亚哥少爷的事呀。是吧,老爷?好吧,我住嘴,老爷。我明白了,您现在没跟我谈话,我什么也没说,老爷。您别生气,老爷。

您问山区佬一直没认出我来吗?我给堂卡约当司机那会儿,山区佬不知多少次乘过我的车子了,老爷,我送他回家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也许认出我来了,但他从来没表露过,老爷。他那时是部长,而我是个无名小卒。承认我们过去很熟悉,他会感到有失面子。而且我知道他曾参与过劫持杜牡拉的女儿这件事,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实际上我既是,又不是。”阿伊达承认道,“因为我不知道这儿的共产党在什么地方。”

“好家伙,您别是爱上了个阿普拉分子了吧,少爷?” “阿普拉分子已经不相信革命了,”圣地亚哥说道,“她是个共产党。” “好家伙,”安布罗修说道,“您真有两下子,少爷。”

“我是反对自杀行为的。”阿伊达说道,“自杀代表懦弱。” “这都是神父们的胡说。”圣地亚哥说道,“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自杀呢。”

哈柯沃说:圣马可大学是全国的一面镜子。二十年前,这些教授也许都是进步人士,读过许多书,但是后来由于不得不兼搞别的工作,或是由于社会风气,就都变成庸人,变成资产阶级了。

“哈柯沃肯定也嫉妒过我。”圣地亚哥说道,“但我们两个都在掩饰着。”

他是法律系三年级学生,白人,来自山区,性格活泼,讲话从来不像别人那样一本正经、故弄玄虚、说教训人。三人最先知道的名字就是他:华盛顿。他那身浅灰色的衣服、他那两排总是露在外面的结实的牙齿和他开的玩笑,给帕雷尔莫酒吧、台球咖啡馆或是经济系的庭院谈话带来一种富有人情味的气氛。这种气氛在同别人那种封闭式的、公式般的对话中是没有的。他是第一个从一闪即逝的影子变为有血有肉的人,圣地亚哥回想着,他是第一个成为熟人、朋友的人。

小萨,是不是因为在二年级的时候由于开始觉得光学习马克思主义不够,还必须信仰,你就倒霉了?你倒霉是不是由于缺乏信仰,小萨?您对上帝缺乏信仰,少爷?我对任何事物都缺乏信仰,安布罗修。

最好能够攥紧拳头,咬着牙说:阿普拉能解决问题,宗教能解决问题,共产主义也能解决问题,并且相信其中的一种说法,安布罗修,这样,生活就会自己进行,人们也就用不着感到空虚了,安布罗修。

最好当时能够把眼一闭:马克思主义是以科学为依据的;把拳头一攥:宗教就是无知;把脚一跺:上帝并不存在;把牙咬得咯咯响:阶级斗争是历史的动力;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无产阶级摆脱了资产阶级的剥削,也就解放了全人类;冲啊:也就将建立一个没有阶级的世界。圣地亚哥回想:小萨,可结果你没能够这样做,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到死你都是个小资产阶级。

“您最好别再喝了,少爷。”安布罗修说道。 “在中学里、在家里、在区里、在学习小组里、在大学部[ 104]里,甚至在《纪事报》里,”圣地亚哥说道,“我这辈子都在干自己并不相信的事,一辈子都在装假。”

“你跟你爸相处得就像朋友一样,肯定很愉快。”圣地亚哥说道。 “自从我妈妈去世后,”阿伊达说道,“这可怜的人又做爸爸又做朋友和妈妈。” “我要是想同爸爸和睦相处,就得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圣地亚哥说道,“他从来不赞成我。” “和一个资产阶级老爷是没办法讲通的。”阿伊达说道。

可是,小萨,你仍然像往常一样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比往常还镇静。你同哈柯沃和阿伊达离开会场,一面向市中心走去一面大谈恩格斯、剩余价值,根本不给人家时间插话。你大谈波利采尔、“白鹤”、马克思,滔滔不绝,人家一开口,你就打断人家。你没话找话,急急忙忙,长篇大论,思想混乱,只是为了永不结束你的独白。你臆造、夸张、说谎,你在受罪,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提起哈柯沃的建议,不让别人讲出从星期六开始他们将在佩蒂·杜阿路开会,而你则要去利马克河畔;只是为了使自己觉得现在三人在一起仍像第一次那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三人穿过中心广场,可怕的是,在这里不像以前那样呼吸与共、思想相通了,就像同爸爸的谈话一样,某种矫揉造作、互相欺骗的东西把三人分割开了,使三人产生了误解,开始变成敌人。三人来到团结大街,谁也不看谁一眼。圣地亚哥讲个没完没了,另外两个只是听着。不知阿伊达对分组的事感到遗憾还是同哈柯沃事先商量好了?

“他说他爱我。”圣地亚哥回想:她的声音犹如巴杜盖小时候的哀叫声。 “十月的一天晚上,七点,在阿雷基帕路的第四街区上。”圣地亚哥说道,“我明白了,安布罗修,我就是在此时此地倒霉的。”

他回想:我那时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滑掉、跑掉、逃掉,这东西既不是骄傲、怨恨,也不是屈辱,更不是嫉妒。他回想起来了:是怯弱。

虽有危险,但他那时还是勇敢的,有所追求的。在黑暗中,他热血沸腾。在梦中,他仍然热血沸腾。不是吗?

“我们把他放在一边了,因为伊波利托一失手就把他打得直说胡话,昏了过去,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我想那个特里尼达·洛佩斯不是阿普拉分子,他连阿普拉在哪儿都不知道。不过,您要是愿意,我们可以把他弄醒继续审问,先生。”

“莫利纳上校是出头露面的,而您是真正使机器运转起来的人。”贝尔穆德斯说道,“这也是我从您的舅父那里知道的,上尉。”

“啊,你是贝尔穆德斯先生的司机?”鲁多维柯说道,“非常高兴认识你,安布罗修,你是来帮我们解决贫民区问题的?”

“是的,你必须离开此地。不过,眼下你要镇静些,喝口酒吧,你这无赖。”堂费尔民说道,“现在你先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别哭了。”

“佩尔佩铎埋在哪儿你都不问一声,安布罗修是不是还活着你也不问。”托玛莎说道,“你难道忘了你是有孩子的人?” “我那黑妈妈是个热爱生活、性格开朗的女人,老爷。”安布罗修说道,“那可怜的女人怎么能跟一个对自己的儿子都掏刀子的人住在一起呢?当然啰,要不是我那黑妈妈爱上了他,我就不会出世了。在这个意义上讲,这对我倒是好事。”

“我对死人不感兴趣,”特里福尔修说道,“不过,我倒是想见见安布罗修。他跟你住在一起吗?”

“现在要摆脱困境,希望全在你们身上。”堂费尔民说道。

“政府处在困境之中?”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堂费尔民,您是在开玩笑吧?革命不是进行得一帆风顺吗?”

“您希望成为幸福的人,是吗,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我当然也希望幸福,可是,有钱和幸福是一回事呀。”

“他的经验太丰富了,二十年来,历届政府他都支持过。”堂费尔民笑了,“来吧,我有车。”

“我不要您还,是我送您的。”安布罗修说道,“我没害怕,根本没必要掏刀子,真的。您是我父亲,您一开口我就给您了。来吧,到家里来,我再给您五镑。”

“在上中学二年级,还什么都不懂呢。”堂费尔民说道,“我并不是只喜欢他,我对三个孩子都一样喜欢,不过我为有圣地亚哥这么个儿子感到骄傲。总之,您是理解的。”

“那是因为像你我这样的能人不愿去赴汤蹈火,”圣地亚哥说道,“我们沾沾自喜于批评那些愿意赴汤蹈火而又不是能人的人。你说对吗,卡利托斯?”

“不管是聪明人还是教条主义者,都会使秘鲁倒霉下去。”卡利托斯说道,“我们这个国家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跟我们一样,小萨。” “我们?我们难道是资本家吗?”圣地亚哥说道。 “我们是写无聊文章的。”卡利托斯说道,“我们都将和贝塞利达一样口吐白沫劳累而死。干杯,小萨。”

“你不是说报纸总是撒谎吗?”堂费尔民说道,“可为什么报纸一登政府做好事的消息,你就说是骗人;一登这种可怕的消息,你又说是真的了?”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妓院里比在修道院里更能接近事实,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我反对罢课,理由和乌阿曼的一样,乌阿曼是阿普拉分子。”圣地亚哥说道,“但由于大学部通过了罢课的决议,我就得主张罢课,反驳乌阿曼。这就是民主集中制,卡利托斯。”

“你错了,你是个做党员的材料。”卡利托斯说道,“要是叫我讲违心的话,我的声音就会像驴叫、猪叫和鸟叫一样。” “可你在《纪事报》干什么来着?”圣地亚哥说道,“我们每天都在干什么来着?”

“胸衣卡得我喘不过气来,”参议员兰达说道,“我这个人不能穿礼服。我是个乡下佬,简直是见鬼。”

“我是从报上看到的,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想象不出我当时有多难过。您爸爸生前真是个大好人。”

“心脏病,”圣地亚哥说道,“也许是被我气死的。”

“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干,无赖。”堂费尔民说道,“不是由于她总找我要钱,不是由于她总讹诈我。”

圣地亚哥回想:一般说来,报告情况实际上是一段冗长的独白,连主观、客观都很难分清,净是用主观解释来说明事实,或是对名言作主观的解释。不过今晚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废话很少,简明具体。

“女人太可怕了。”卡利托斯说道,“舞女、女共产党、女资产阶级、乔洛女人,不管什么女人都有那么点怪癖,是我们男人不能理解的。最好还是搞搞同性恋,你说对不对,小萨?跟我们能理解的人搞恋爱,不要跟那些怪异的女人搞。”

“我当然害怕,”索洛萨诺说道,“不过我没吓得脸色发白。” “你脸发白你也看不出来。”圣地亚哥说道。 “这就是我们乔洛的优越性。”索洛萨诺笑了,“别发火,伙计。”

是的,他就在里面,先生。接着一阵脚步声,一阵人声。堂费尔民的身影穿过台灯射出的光线向他张开双臂。圣地亚哥回想:那回他把脸贴到了我的脸上。 “你好吗,瘦儿子?他们没打你吧,瘦儿子?”

“你当共产党、阿普拉也好,你信仰无政府主义、存在主义也好,关我什么屁事,”圣地亚哥回想:他又发火了,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膝盖,看也不看我一眼。“你去抢、去杀、去投炸弹,我不管,但是这一切你只能在满二十一岁以后才能干,在此之前你必须学习,一心搞学习;必须听话,听我的话。”圣地亚哥回想:对,我就是在此时此刻倒的霉。你没想到你这样做会使你妈妈得精神病吗?圣地亚哥回想:我倒没有想到。你没想到会给爸爸找麻烦吗?也没有,小萨,你确实没想到。汽车驶过了安加莫斯路、对角街、断壁路,安布罗修伏在驾驶盘上。你没想到,你没想到,那是因为你太舒服了,太美了。你有个爸爸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学习,还给你零用钱,对不对?可你跟共产党混在一起,搞阴谋反对为你爸爸工作的人,见鬼,这绝对不能允许。圣地亚哥回想:爸爸,并不是因为你打了我,我才感到痛心。汽车驶过 7月 28日[ 136]大街,驶过大街两旁的树木,接着是拉尔柯路。蠕虫、毒蛇、尖刀……

“等你工作了,能自立了,等你不再靠爸爸的钱袋生活就随便你怎么样了。”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的口气既温和又残酷,“当共产党,当阿普拉,丢炸弹,都随便你。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学习,要听话。”圣地亚哥回想:爸爸,我不能原谅你的正是这些活。看到家里的车房、灯火通明的窗子,其中一个窗子上映出蒂蒂的身影:啊,妈妈,超级学者回来了! “从那以后你就同卡魏德,同你的同伙断绝关系了,是吗?”卡利托斯说道。 “你先下车去吧,瘦儿子,我去把这场纠葛解决掉。”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后悔了,他要跟我和解。“去洗个澡,警察局的虱子都让你带回来了。”

“你是多久以后进《纪事报》工作的?”卡利托斯问道。 “两个星期之后,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第二部

奥登希娅太太跟别人都两样,不懂羞耻,却令人觉得可亲可爱。阿玛莉娅到圣米格尔区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天,为了给太太留个好印象,对她说:我可以去望会儿弥撒吗?太太哈哈大笑:去吧,可小心别让神父把你强奸了,你这个虔诚的信徒!太太从来不去望弥撒。后来阿玛莉娅把这事告诉了卡尔洛塔。我们母女早不去望弥撒了。因此在圣米格尔区这幢房子里连一张圣像也没有,连一张圣罗莎·德·利马[ 144]的圣像都没有。不久,阿玛莉娅也不去望弥撒了。

“你说奥德里亚要下台,我听着就有点是颠覆分子的口气。”鲁多维柯说道,“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安布罗修?”那家伙吓了一跳,嘴上的雪茄也掉了下来,他弯腰去拾。安布罗修:算了吧,拿着,再给您一支。 “这不是我的愿望,我倒是希望奥德里亚永不下台,老爷。”卡兰恰吮着手指说道,“可是奥德里亚总有一天要去世的,如果他的敌人上了台,就会说,这些人参加过 10月 27日的集会,就会派警察来抓我们。”

于是我就跟堂卡约说了,希望他能用鲁多维柯,把伊诺斯特罗萨换下来,老爷。堂卡约笑了:现在连你也向我推荐人了。

“文学和报业,你更喜欢干报业?”圣地亚哥说道。 “我更喜欢喝酒。”卡利托斯笑了,“干报业不需要才能,只能使人绝望。你将来会明白的。”

“你真可怜,”卡利托斯说道,“从现在起你就一辈子待在报社吧。你听着,过来点,别让别人听见,我向你坦白一个最大的秘密:小萨,诗歌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不,我倒不在乎是否有人认出我来,”他倏地说道,“可这个任务本身使我感到难办。” “那又是为什么,伙计?”鲁多维柯说道,“驱散女人不是比驱散学生更容易吗?她们除了尖叫、跺脚,还能干什么,伊波利托?光是吵闹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损失。” “要是我必须打一个老太婆,而这个老太婆又是从小给过我东西吃的人呢?”伊波利托在桌上击了一拳说道。他恼火极了,老爷。我和鲁多维柯又互相望了一眼,仿佛在说:瞧他,又像个爱哭的女人了。不过,兄弟……不过,伙计……既然她们以前给过你吃的,那就说明她们都是好人,都是圣人,就不会动武。你以为她们愿意卷进政治纠纷里去?然而伊波利托仍然坚持己见,摇着脑袋好像在说:你们说服不了我。

就在此刻,没料想一只手抓了他一下,老爷。他事后告诉我:当时感到那只手的指甲上还带着我脖子上的一块肉呢。另外那一头,棍棒、链条开始挥舞起来;掌嘴打拳全上来了。众多妇女开始怒吼,跺脚。我和鲁多维柯仍然在一起,我滑一脚他就来扶,他倒下了我就去搀。鲁多维柯:这些母鸡简直变成公鸡了。伊波利托那家伙的话是对的,因为妇女们在竭力抵抗,老爷。你有时推倒几个妇女,她们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但是忽然从地上吊住你的脚,把你拉倒,所以你必须不停地跳动,跺脚。她们还不停地骂。这时我们的一个人说道:我们人少,还是把突击队叫来吧。鲁多维柯:不行,他妈的。于是我们又扑向妇女,把她们打退了。转盘的挡板倒了下来,不少妇女也随之倒下,有的则爬着逃了出去。我们的人这时喊的口号已经不是奥德里亚万岁,而是妈的 ×、婊子了。终于,队伍的头半部被击溃了,分成了几堆,这样驱赶她们就容易了。

“你总说自己平庸无能,可你内心并不这样认为。”圣地亚哥说道,“我也不这样认为。你虽然没钱,但生活愉快。” “平静并不等于幸福。”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你爸爸恨我这辈子都碌碌无为。起初我还认为他不对,可现在我理解他了。有时我也回忆过去,我发觉我的一生中没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说些傻话,照章办事,仅此而已。啊,我们别净伤心了。”

“我向您解释过了。”他拿起刀叉,愣愣地看着,“我们的政权如果完蛋,收拾残局的将是我。” “不用说,您有理由为将来着想。”堂费尔民说道。 “到那时人们就会向我扑来。首先是政府里的人,”他凝视着烤肉和色拉颓然说道,“好像抹黑我就能洗清他们似的。所以说,只有白痴才在我们这个国家进行投资。” “瞧,您今天怎么这么悲观,堂卡约?”堂费尔民推开肉汤,侍者端上了煎鱼,“您这样一讲,任何人都会以为奥德里亚随时可能垮台。”

“眼下还不会,”他说道,“但永不垮台的政权是不存在的,这一点您也很清楚。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野心,这个政权倒了台,我就到国外去安度晚年,长眠他乡。”

他上了车,下了命令:到部里去,快。安布罗修绕过圣马丁广场,驶向大学公园,拐进阿万凯路。他在车中翻阅着堂费尔民刚刚交给他的备忘录,眼睛不时地从文件上移开,凝视着安布罗修的后颈。那婊子养的不愿儿子跟乔洛人混在一起,怕儿子染上坏作风,因此他往家里请的只有阿雷瓦洛、兰达这样的人。连被他称作粗人的美国佬都请,可就是不请我。

“我并没有才华,也不好学,这种话你别总对我爸爸讲了。”圣地亚哥说道,“说真的,我现在真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事我不愿意干,这我很清楚;但我愿意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想干律师这一行,也不愿意发财,更不想成为大人物,伯伯。我并不希望到了五十岁成为我爸爸那样的人,或是我爸爸的朋友那样的人。你看得出吗,伯伯?” “我看得出你脑子里少根弦,”克洛多米罗伯父面带忧愁地说道,“我后悔为了你的事托了瓦耶霍,瘦侄子,我要为这一切负责呢。”

“这是平息人们的不满情绪、妒忌心理和勃勃野心用的钱,这种人每天都从我们政权内部滋生出来。”他一件一件地数着,“用大棒是不能平息他们的,还得用钱。您不高兴,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些脏事得我去干,而您连过问一下都不用。您先看看这些文件,然后再告诉我,又要节约又要不危及国家的安全,您认为这可能吗?” “不过,您知道堂卡约为什么容忍洛萨诺先生对妓院和情人旅馆进行敲诈吗,老爷?”安布罗修说道。

“您问我为什么认为您既诚实又正派?”安布罗修说道,“唉,您怎么净给我出难题呢,老爷?”

“我从来不搞政治,不管是给堂卡约工作的时候还是给您父亲工作的时候。”安布罗修说道。

“他真的是你哥哥?”卡利托斯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你家很有钱,是不是?” “据奇斯帕斯说,快要破产了。”圣地亚哥说道。

“妈的,我都等你们半小时了。”佩利基托说道,“你们听到消息没有,关于军人内阁的?阿雷基帕出了乱子,阿雷基帕人把贝尔穆德斯赶出内阁了,也就是说,奥德里亚完蛋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卡利托斯说,“奥德里亚完蛋了,还会有……有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过上正常的生活?多亏您,我时来运转了,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老爷。

“因此你就任意利用这个自由,”奥登希娅说道,“最近又搞上什么女人了?说说看,参议员。” “我给你说几个反政府的笑话吧,都是我在国立俱乐部里听来的。”兰达说道,“你们过来,别让堂卡约听见。”

安眠药十到十五分钟后才使他有了困意。他三点四十分上床,入睡时,闹钟的荧光指针向四点差一刻。他失眠了大约五分钟。

第三部

“通知阿里斯佩的时候编辑部里只有我一个人。”圣地亚哥说道,“我算是得了教训,以后再也不准时上班了。”

“我以很大的热情搜集垃圾,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堆,后天又加一点,”圣地亚哥说道,“最后垃圾堆成一座山。好了,你们去吃吧,吃个一点不剩。卡利托斯,这就是我那时干的事。”

“命人杀掉她的是金球。”凯妲说道,“那个凶手就是他的保镖、司机,叫安布罗修。”

“好吧,只要能使你轻松点儿,那你就说出来吧。”卡利托斯说道,“但是你要想好。有时我控制不住就把私事说了出来,事后又后悔,痛恨起了解自己弱点的人。你可不要到了明天就恨我,小萨。”

小萨,你倒了霉,但不是在你得知此事的那一刻,而是在这间酒吧中,当你知道整个利马都知道你爸爸搞同性恋而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的时候。

卡利托斯说道,“你以为贝塞利达是傻瓜?阿里斯佩是个傻瓜?好人的名字从来不会在侦破新闻版上登出来的。你难道还要为此担心,害怕出丑?小萨呀,你还是个资产阶级。”

“当然是真的,爸爸,”我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这也是从你身上继承下来的,爸爸。“我已经上法律系三年级了,马上就毕业了,你等着瞧吧。”

“什么你妈妈很难过,什么你妈妈成天流泪,什么你妈妈总是为你祈祷,”圣地亚哥说道,“其实她从第一天起就习惯了,卡利托斯,我是了解她的。其实度日如年的、不习惯的,是我爸爸。”

可是安布罗修不在了,爸爸,可见那一切并非无中生有。

“贝塞利达还是有人情味的,小萨,”卡利托斯说道,“这件凶案最大的价值就是使我们发现了贝塞利达还有良心。”

他使出浑身解数奋斗着,为了不被人吃掉,他就得吃人;他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害人者?典型的秘鲁资产阶级。好的,妈妈,我要每天来一次电话告诉你我的情况,告诉你我需要什么。他在家里是孩子们的好父亲,在生意上是不讲道德的商人,在政治上是投机分子,同其他人一模一样,是吗?好的,妈妈,我一定学到毕业,当个律师。跟自己的老婆,他是个阳痿症患者;跟众多的情妇,他永不满足;跟自己的司机,他可以脱下裤子。是不是这样?好的,妈妈,我不再熬夜了,我要穿得暖暖的,不再吸烟了,我一定注意身体。

“客厅里的灯亮着,您有客人,堂卡约。”鲁多维柯说道,“伊波利托,你看那辆车里是谁?是安布罗修。”

“到总统府去,鲁多维柯。”他说道,“伊波利托这懒家伙又睡着了,让他睡吧,别叫醒他。” “到了,”鲁多维柯说道,“刚才您也睡着了,您打了一路呼噜,堂卡约。”

“叫萨瓦拉倒霉易如反掌。”帕雷德斯说道,“要从他的怪癖上下手。” “从他的怪癖上?不,”他说着看了帕雷德斯一眼,又打了个呵欠,“我唯独不能在这方面下手。” “我明白了,你以前跟我说过,”帕雷德斯微微一笑,“人们的怪癖是你唯一尊重的东西。” “他的财产是座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他说道,“他的制药厂全靠向军事机构供应药品,现在不让他供应了。他的建筑业全靠修公路和盖中心学校,这下也完了,再也接不到订单。财政部将会清理他的账目,那时他就得补上漏掉的税,还得罚款。这样一来,虽说不能让他完全破产,但至少可以给他造成某些损失。” “我不信。这些屌人总是能设法东山再起。”帕雷德斯说道。

他说道,“他们要叫他滚蛋。那时他们把他招来,为的是让他清除家里的蟑螂,他已经清除了。现在他们要他把家还给他们了,因为这个家终归是他们的。你说对不对?” “不,”帕雷德斯说道,“总统赢得了人民,他给人民修建了医院、学校,为工人颁布了《劳保法》。如果他改革了宪法,只要他想再次当选,他就能顺顺当当地当选,你只要看看每次的群众集会就明白了。” “前几年的那几次群众集会都是我组织的。”他打了个呵欠,“你给我钱,我也会给你组织同样的集会。你说得不对,国内唯一赢得了人民的是阿普拉,只要给他们点好处,阿普拉就会同政府进行接触。” “我说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着?”帕雷德斯说道。

太太面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还开了个玩笑:我的救命恩人来了。家里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阿玛莉娅正在思量着如何跟太太讲,幸亏太太记起来了:亲爱的凯妲,给阿玛莉娅点儿钱作为家里的开销。就在那个星期天,阿玛莉娅到汽车站去同安布罗修会面,把他带到了家里。太太自杀的事安布罗修也知道了,阿玛莉娅:你是怎么知道的?堂费尔民替她付的住院费用嘛。堂费尔民付的?对,太太给堂费尔民打了电话,堂费尔民这个人很大方,看到她的处境,动了恻隐之心,到现在还在帮助她呢。

她把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事都存在脑子里,到了星期天就讲给安布罗修听,可是安布罗修什么都早知道了,所以她很生气。蒂蒂小姐好吗?好。索伊拉太太好吗?好。圣地亚哥少爷回家了吗?没有。大家都很想念他吗?对,尤其是堂费尔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没什么了。

阿玛莉娅,老实说,首饰本来就所剩无几了,我为了他早就一点一点地卖掉了。男人都是傻瓜,他根本没有必要偷嘛,阿玛莉娅,他如果需要,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他心想:我老了,起个早就浑身疼痛。

“阿尔西比亚德斯实际上是我的人,”堂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但关键还在洛萨诺身上,这个人很精,他恨透了贝尔穆德斯,只需要给他打打气。”

“鲁多维柯·潘托哈和那个黑人在一组。”莫利纳说道,“你叫特里福尔修,对吧?” “给我配了个被高原反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鲁多维柯说道,“这个人后来被打死在剧院里。你瞧,我那时离死也差不多了,安布罗修。” “一共二十二人,分成十一个小组,”莫利纳说道,“你们要好好互相认认,到时别看错了人。” “我们一共死了三个人,十四个人被送进了医院。”鲁多维柯说道,“伊波利托那胆小鬼却安然无恙,你说这公平吗?”

特里福尔修没回答,他在听一个身穿蓝色服装的先生站在麦克风前讲演:奥德里亚是独裁者,《国家安全法》是违反宪法的,我们老百姓要自由。那位讲演者还奉承了阿雷基帕:阿雷基帕是个有反抗精神的城市。是勇于作出牺牲的城市, 1950年,奥德里亚可以血洗阿雷基帕,但他不能扼杀阿雷基帕热爱自由的精神。

“在一座封闭的剧院里抛了催泪弹,几人死亡,几十人受伤,”兰达参议员说道,“这就足够了,对不对,费尔民?贝尔穆德斯本事再大,这次也撑不下去了。”

“不是他叫我干的,他根本不知道。”安布罗修说道,“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反正是我杀死她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本来想给她钱让她去墨西哥,他一直受那个女人的讹诈。你帮不帮我的忙?”

“我现在明白了,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懂。我从来没当过编外打手,也从来没到过阿雷基帕。” “否则就会有人抗议,说你没有资格列入正式编制。”洛萨诺先生说道,“也就是说,你必须忘掉这一切,鲁多维柯。” “我已经忘掉了,堂埃米略。”特耶斯说道,“我从来没离开过伊卡,我的腿是骑驴摔坏的。您给我的报酬对我来说简直是雪里送炭,堂埃米略。” “我让你去普卡尔帕有两个原因,安布罗修,”鲁多维柯说道,“首先,那儿的警察局是秘鲁最无能的警察局;第二,那儿有我一个亲戚,他可以给你一个工作。他开了一家公共汽车公司。你瞧,我把这个机会拱手奉送给你。”

第四部

凯妲看到了来人,是个高大的黑人,肌肉结实,容光焕发,犹如他身上穿的蓝色西装;他的肤色介于鞋油和巧克力之间,头发拉得直直的。黑人伫立在门口,一只大手放在门扣上,一对大眼睛的眼白显得很突出,盯着凯妲直看,甚至当那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跨过地毯时,他还一直盯着凯妲。 “他妈的,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人说着,站到黑人面前,攥紧拳头仿佛要揍他,“怎么就这么闯进来,也不敲门?” “埃斯皮纳将军在大门口等您,堂卡约,”黑人仿佛瑟缩了一下,放开门扣,胆怯地望着那人,忙不迭地说道,“他在车子里等您,请您下去,有急事。”

她挺直身子去看软椅上的钞票,“这么说你是叫卡约了?你姓什么?” “姓臭,就叫我臭卡约好了。”他说着,头也不回就向门口走去,随手用力带上了门。

“别再跟我谈太太的事了,”安布罗修到达普卡尔帕的第一天就对她说,脸色像挨打的狗,“不许说了!”

“您是由于出了事故才结婚的?这是怎么回事,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是说您结婚是被迫的?”

“我对自己的婚事很满意,”圣地亚哥说道,“问题是这实际上不是我自己决定的,是命运强加给我的,同我的工作一样,同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一样。说起来不是我做事,而是事做我。”

“你真走运,”佩利基托说道,“沙地承住了面包车的重量,要是再翻个个儿,就把你压在下面了。” “我一生中发生的大事不多,那是其中的一件,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正是在那次车祸中,我认识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

“那个缪斯唱得太糟了,”臭卡约点上火,像是下命令地说道,“对不对?” “我不这样看,”凯妲说道,“她唱得很好,尤其是唱波莱罗舞曲的时候。” “你听见了吧,哈哈!”那女人突然一阵大笑,用手一指凯妲,又向臭卡约做了个怪相,“你瞧,我的时间都浪费在你身上了。我在糟蹋自己的正行。”

“您为什么一想到要做爸爸就伤脑筋?”安布罗修说道,“要是大家全像您这么想,秘鲁就没有一个人了,少爷。”

“您为什么看不起舞女?”圣地亚哥说道,“舞女不也是女人吗?” “是女人?”她说道,双眼直冒火星,“怎么是女人呢?您讲讲她们都干些什么,您不是很了解她们吗?”小萨,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继续下去了,开玩笑、打嘴仗。你当时想:这姑娘很风趣,她帮你消磨时间,你住在这家医院里可真幸运。但你当时也想:她要是再漂亮些就好了,真可惜!小萨,那你为什么还跟她好?她不时地到病房来给你送饭,然后留下来聊天。护士长或嬷嬷走进来,她就开始整理被单或是把体温计塞到你的嘴里,装出履行职责的样子,滑稽极了。小萨,她总是笑,不停地寻你开心,很难搞清她那什么都想知道的强烈好奇心到底是真诚还是策略,比如她问:一个人怎么能当上记者?当记者都干些什么?文豪是怎么写作的?很难搞清她向你卖弄风情是无心的示好还是对你真有好感,也很难搞清你们俩是不是仅仅在消磨时间。她出生在伊卡,现住在鲍洛涅希广场附近,几个月前从护士学校毕业,正在保健医院进行一年的实习。她很爱讲话,也很勤快,偷偷地给圣地亚哥拿来香烟,借报纸给她看。

星期一,专家看了新拍的片子,失望地对圣地亚哥说:您比我还健康。那天安娜放假,小萨,你在医院门房给她留了一个条子。圣地亚哥回想:我在条子上写道:多谢了,找一天我给您打电话。

“两万索尔,”堂费尔民说道,“对,两万索尔都给你,这笔钱可以帮你重新开始生活,帮你销声匿迹。可怜的无赖,别哭了,安布罗修,去吧,上帝祝福你,安布罗修。”

“其实公司老板都心中有数,阿玛莉娅,这是潘达雷昂跟我说的,他们一眼睁一眼闭,因为他们也知道工资少得可怜。这叫贼偷贼兄弟,你明白就行了。”

阿玛莉娅笑了:这倒是真的,他对我很好,比在利马时好多了,对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也亲热极了。最近他心情非常好,在普卡尔帕直到现在我还没跟他吵过呢。 “幸福的日子到此为止,”安布罗修说道,“我们在钱的问题上失算了,少爷。”

堂费尔民仿佛想起自己的义务似的,不时地打破沉默,坐在椅子上突然转向安娜,对她说些表示亲热的话。小萨,你看得出,他的这种自然神态、亲热劲儿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装出来的。

“我早就发现那些晚会另有企图,”安布罗修说道,“您觉得他养着太太仅仅为了这个?为了招待他的朋友?”

凯妲曼声说道,接着把烟头熄掉。等了几秒钟又笑了,笑声中仍然充满了讥讽:“我也能忍受你的怪癖,对不对?因为你到这儿来欢度两个小时得花一大笔钱,对不对?” “我在别的妓院花的钱更多,”安布罗修说道,接着又像透露秘密似的说,“是因为您后来不收我的房钱了。”

“堂卡约却心中有数,”安布罗修咕哝着说,“他说:这些婊子养的根本不是平等待我!我给他开车的时候,这种话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他还说人们奉承他是因为需要他。”

“您以为我一刹车,汽车一滑行,他就松手了吗?”安布罗修犹豫着怨声说道,“没有,他的手仍然抓住那儿不放,就这样。” “谁命令你停车了?”响起了堂费尔民的声音,“我说过,去安贡。” “他的手仍在乱摸,”安布罗修低声说道,“我连想也没想又发动了车。您瞧,我什么也搞不清了。指针突然又指向了九十、一百,他还是没有松手。他的手就这样抓住这儿。”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她穿着游泳衣到胡同里去晒太阳。小萨,星期六你放假,二人的活动一成不变:很晚起床,在家吃午饭,到本区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到沿堤大街、内柯切亚公园或帕尔多路去散步(圣地亚哥回想: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都是事先选择好的偏僻地方,是为了不致遇见奇斯帕斯、父母和蒂蒂。晚上,二人在某家便宜的饭馆吃晚饭(圣地亚哥回想:一般是在柯切尼达餐厅,月底则在坎布利努斯餐厅)。深夜,二人又钻进电影院,赶得上就去一家首映影院。起初二人还均衡地选择片子——如果下午场看了墨西哥影片,晚上就看侦探片或西部片——现在则几乎光看墨西哥片了。

“别这么固执了,伙计,”波佩耶说道,“跟所有人一样,你娘有偏见,但内心里是个大好人。你应该给蒂蒂这个面子,来参加婚礼吧。”

“不是了,”圣地亚哥说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对政治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厌倦了。” “这可不好,瘦子,”波佩耶责备地,却真诚地说道,“如果大家都这样想,秘鲁永远不会有所改变。”

“他跟你谈女人,讲脏事,给你看裸体照片和杂志,是不是?”凯妲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只要把大腿一分就行了,可你呢?” “我向他讲述我的情况,”安布罗修怨声说道,“讲述钦恰的情况、我童年的情况、我妈妈的情况、关于堂卡约的情况。他启发我讲,什么都向我打听,使我觉得自己是他的朋友。您瞧。”

“他也对我讲述他的情况,讲述他的心事,”安布罗修说道,“还不停地喝酒。我也喝。整个晚上,我从他脸上看出他内心很痛苦,有不顺心的事。” “在安贡,你跟他讲话用‘你’吗?”凯妲说道,“在那种时候,你敢跟他以‘你’相称吗?” “尽管我跟您在这张床上睡了两年,可我还是不敢用‘你’跟您讲话。”安布罗修怨声怨气地说道,“他把心事一股脑儿都告诉我了,还有他的生意、政治和子女的情况。他讲呀讲呀,但我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说他感到羞耻,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您瞧。” “他为什么哭?”凯妲说道,“为了跟你的事而哭?” “有时他整小时整小时地这样讲着,”安布罗修怨声说道,“他讲,我听;我讲,他听。还一面喝酒,直到我觉得一滴也喝不进了为止。”

“我有将近两年没同爸爸见面了,”圣地亚哥说道,“也就是说,自从我结婚后一直没见他。我伤心的倒不是他的去世,反正我们大家都得死,不是吗,安布罗修?我伤心的是,他到死都以为我跟他吵翻了。”

“那些日子,你一定很不愉快,安布罗修,你一定很恨我,”堂费尔民说道,“那时你还得向我隐瞒你同你女人之间的事,而且隐瞒了这么多年。你们来往多少年了,安布罗修?”

露贝太太,如果有一天出了事,比如说,如果我死了,阿玛莉塔·奥登希娅怎么办呢?没什么,安布罗修,那就让她继续跟着我,她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非常想有个女儿。

“老头子的主意不坏,”圣地亚哥说道,“为了避免麻烦,把一切都归在你的名下,这是合情合理的。” “不是把一切,”奇斯帕斯把手一扬,微笑而迅速地说道,“只是把制药厂和公司的生意归我名下,家里的房子和安贡的那套房子没有。再说,你也明白,所谓转让不过是表面文章,公司划归我名下并不等于真的归我所有。妈妈和蒂蒂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这么说,一切都完美地解决了,”圣地亚哥说道,“谈生意到此为止,现在开始喝汤吧。你瞧这汤的颜色多好,奇斯帕斯。”小萨,他的脸色、他那不停眨动着的眼睛和不停挥动的双手都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显出不自在地松一口气的样子。

“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你,超级学者,”圣地亚哥回想:那天,他的声音第一次那么诚挚、激动。“你这辈子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倒霉?”

小萨,如果你不告诉安娜这一切,就可以避免掉许多次吵嘴了。圣地亚哥回想:我们吵了有一百次、二百次。是不是虚荣心使你倒的霉?我对她说:你瞧,你丈夫多有志气啊,亲爱的,什么都不要,亲爱的,滚他妈的股票、房产吧!亲爱的。小萨,你以为安娜佩服你吗?你想让她佩服你吗?圣地亚哥回想:每月月底前,工资就花光了,每次去华人小铺子里赊账,每次去向德国女人借钱的时候,她就该骂我了,要责备我了。圣地亚哥回想:可怜的安娜,可怜的小萨啊!

“上星期,我和太太去拜访了你过去的客人,”小罗贝托把手指放在唇边,不停地眨着眼,“我是说,你过去客人的过去客人[ 215]。那个人的行径简直像条狗,什么东西!”凯妲睁大了眼睛,从浴缸中坐了起来。小罗贝托擦掉溅在他裤子上的水珠。 “你指的是臭卡约?”凯妲说道,“真的?他在利马?”

我可以到处找工作。也许不久后再发生狂犬病,狗场还会把我找去。然后再到处流浪,到处找工作。对了,再然后,就去见上帝。您说对吧,少爷?

结构革命的先锋

贝尔穆德斯的一生、那些政治阴谋和腐化生活都是通过他同费尔民·萨瓦拉的谈话讲出来的,而他同费尔民·萨瓦拉的关系又是通过他同凯妲的谈话讲出来的。此人可以说是沟通各条线索的人物。

略萨写这部作品的目的可以用书中人物贝塞利达的话来概括:“使劲挖,挖到流脓。”

略萨谈到他本人的创作观点时也写道:“伟大的小说不是去抄袭现实,而是把现实解体,又适当地加以组合或夸张。这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要把现实表现得更富有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