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2, 2025

《13 67》书摘

这部作品由六个独立的中篇本格推理故事组成,每一篇也跑强调谜团和逻辑趣味的路线,但六篇串连起来便是一幅完整的社会绘图。我的想法是,微观之下本作是本格推理,宏观下却是写实派的社会作品。

黑与白之间的真实

在殖民地时代,香港警察曾因为尽忠职守而获英女王颁予“皇家”的称号,七〇年代末肃清贪污贿赂后,成为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优秀执法部队,有效率地遏止香港的犯罪活动,以保护市民为己任,获得社会各阶层支援,确立了公正无私、诚实可靠的专业形象。虽然警队里偶有害群之马,身为警务人员却涉及严重的案件,可是大部分市民会认同这些只是个别事件,并不影响对香港警察的观感。真正影响市民对警方观感的,是政治事件。

骆督察以前听到这些批评,他都会一一反驳。可是,如今连他自己也怀疑这说法是否真实,他再也无法义正词严地主张警方绝对中立,站在市民的一方,不偏不倚地执法。警队里抱着打工心态的同僚愈来愈多,他们忘掉了这份职业神圣的本质,只单纯地执行上级的指令,跟以劳力换取薪水的一般工人毫无分别。

但对不少新入职的后辈来说,警察不是“身份”,只是“职业”,“嫉恶如仇”、“警恶惩奸”不过是纸上谈兵,不求把工作做好,但求把工作做完,保持良好的考评纪录,尽快晋升至安逸高薪的职位,安然待到退休,领取优渥的退休金和长俸。

“他仍听得到。”骆督察沉着地回答,“而且他的血氨含量已下降至安全水准,不会影响他思考。”“就算听到又如何?他如何告诉我们他的想法?他是个重度昏迷的病人啊?”蔡婷插嘴说。五人中只有她一人具备专业的医疗知识,她知道这时候要挺身而出,替家人发言。

“我就说,他很擅长控制这机器。”骆督察道:“他之前每次肝昏迷都是用这机器跟我们沟通,练习时间加起来超过一个月,系统已收集了大量他的资料,误差值接近零。”“有人能够如此迅速地改变自己的精神集中程度吗?”蔡婷一脸惊愕,来回察看老人和荧幕。 “哔。”十字瞬间移到YES之上。

“你以为一直让他以为自己杀害兄长的人是谁?”棠叔平淡地说,不过骆督察听得出他在忍耐笑意。

结果,老警官真的连自己的命也“毫不浪费”地用上了。脑波仪器是真的,就是因为是真的才会令嫌犯们相信昏迷中的侦探能解决事件,但正如蔡婷所说,没有人能够把精神状态操作得如此自由。关振铎的所有回应,其实都是骆督察自导自演。他委托曾被关振铎帮助过的苹果制作仪器,在地上放了两个踏板,只要骆督察左脚一踩,指标就会移到YES,踏右脚的话,就会跳到NO。因为有病床阻隔,除了苹果和阿声外,没有人看到他的腿部有所动作。因为骆督察临时要求苹果加入突然弹出的错误视窗,让她不得不在现场改写程式,还好赶得上,仪器方面亦一切顺利。她没想过骆督察一人演得如此生动,自问自答,令一众嫌犯完全投入,深信关振铎是个即使昏迷了仍能破案的天才侦探。骆督察直觉上觉得棠叔最有可能是控制俞永廉的幕后黑手,所以他特意要他试戴脑波仪器,令他深信“昏迷中的人亦能发出指令”一事。

这样的疑惑在棠叔心底发酵、变大,骆督察特意让众人知道他跟苹果会在翌日再访医院,暗中在真凶心里加了一道时限。骆督察知道,时间不足会让人的判断力变差,就算再精明的罪犯亦有可能作出愚蠢的决定。结果,棠叔为求保险的行动反而为自己的脖子套上绞索。

骆督察苦笑一下。他知道这种办案手法是踏进了灰色地带,即使不会被抓住把柄,这方法其实和棠叔那种“不会被逮住”的犯案手法没分别。毫无疑问,这是违背原则的旁门左道,但骆督察谨记着师傅的一句话——你要记得,警察的真正任务是保护市民。如果制度令无辜的市民受害、令公义无法彰显,那么,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反抗那些僵化的制度。

囚徒道义

骆小明十七岁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已经在警队度过了十七个寒暑,虽然他的头脑不错,做事也相当积极,可是运气不好,老是遇上背运事,加上他不合群的个性,害他的个人档案中添上一笔笔负评。在香港警队,升级除了要通过考试外,更要看纪录够不够“干净”,如果处事不够圆滑便升职无望。

为了有足够的金钱购买,于是当上“边缘人”,向警方提供情报;可是这些线民在左汉强掌权后,都不约而同地“意外使用毒品过量”致死。

骆小明轻轻拈起信封。摸上去像是一片光盘,不过骆小明仍小心翼翼地撕开对口的胶带,慎防里面掉出刀片或像炭疽粉末之类的有害物质。

关振铎顿了一顿,再说:“所以,要对付左汉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粉碎任德乐所信奉的江湖道义’。只要乐爷不再坚守他的信念,他们两人之间的平衡就会失效,左汉强的防线就会崩解。乐爷作供会让左老大的手下产生错觉,认为左汉强必定完蛋,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自然愿意跟随任德乐‘背叛’。全世界的流氓都差不多,尤其是以利益维系,位居其下的,没几个是真心为老大卖命。

“传闻左汉强好色,只要能跟他上床,就有机会接近他,找到他的犯罪证据。”小明愣住。他没想过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几年前已有这觉悟,出卖身体为的不是名利,而是复仇。“结果……有没有找到?”“我连跟他见面的机会也很少,更别说色诱他了。”唐颖沮丧地说。

“即是说,左汉强其实从来不着紧自己或女艺人们的声誉受损?” “对,虽然这种强硬手段会让自己是黑道老大的事成为公开的秘密,但他更借此制造出‘法律也站在自己的一方,警方也对自己无可奈何’的神话。

“不,因为你同时具备两个特质——敢作敢为和优秀的推理能力。这个计划愈少人知道实情就愈好,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左汉强和任德乐两个老江湖,推理能力不足,就无法依据我设下的细微线索,推论出左汉强才是犯人的‘真相’;而不够胆识的话,就不会跟左汉强对质。这种人物不易找啦,今天警局里大都是畏首畏尾,只重视仕途安稳的家伙,天晓得数年后他们坐上高位要职,我们这些老鬼多年来为警队建立的形象会不会断送在他们手上,像你这种敢作敢为的笨蛋大概会吃不少苦头……”

最长的一日

关振铎知道,其实自己在情报科B组管太多,近年他都尽量让手下办事,只在关键时刻插手,指出下属们的分析有何漏洞。在他眼中,不少线索是显而易见的,但部下们都一脸讶异,直到他说出理由——或是行动后证实他的“预言”正确——部下们才彻底心悦诚服。这也是关振铎选择在五十岁退休的理由。他可以在部门多待五年,直到五十五岁才退休,但他知道他留在情报科只会阻碍下属们成长。情报科是警队的核心,如果B组的成员无法独当一面,只会危害整个警察部。

香港不少人对主权移交后的社会环境存有疑问,于是选择移民外国,虽然英国政府否决了让全香港数百万市民获得英国国籍的提案,但为了防止香港公务员大量流失,削弱政府工作能力,特意推出居英权计划,让合资格的香港公务员申请,要他们安心留在香港工作。所以,这些公务员的家人往往先一步移居英国或其他英联邦国家,他们的子女更往往在外国留学,然后落地生根。

关振铎送曹警司到房门前,曹警司说:“阿铎,不管你接不接受提案,我也再跟你说句,恭喜退休。你我都知道,在警队能平安退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我知道在道上混要讲义气,但我不是要你出卖同伴,我只是要你放过一条无辜的性命罢了。你犯不着为你没干的罪行负责,尤其是杀人这种大罪——况且,你跟那可怜的家伙相处了这么久,也不想他毫无价值地被杀吧?”“……柴湾丰业街恩荣中心四一二号室。”阿武吐出一个位址,便再垂头不语。

一边说:“监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惩教员很容易跟囚犯建立微妙的关系,在石本添这种恶魔面前,年轻的菜鸟很容易掉进他的心理圈套,成为他的同党。施永康可能只是其一,搞不好押解及支援组还有其他内应,毕竟谁负责押解囚犯都是主管随机决定,石本添未必只有施永康一颗棋。起诉施永康是件易事,但石本添回到狱中,到时只会有另一场计划。他喜欢安插内鬼嘛,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嘿。”

泰美斯的天秤

这三位死者都被站在道德高地的群众批判,成为家长和老师向子女和学生说教的反面教材。纵然大众知道他们的身份与被杀没有关系,但中国人总喜欢以因果报应来判断事物,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来解释他们为何交上这种噩运,他们就像被鞭尸似的,每天接受报章杂志的道德制裁。如果套用民众的价值观,姑爷兴、钱宝儿和Mandy都是“自食其果”的话,在走廊被石本胜轰掉脑袋的男人其实最无辜。

两人离开位于中环的警察总部,边聊边往太平餐厅。中环除了是香港的商业核心,更有不少老字号西餐厅和茶楼,老饕都知道分布在德忌利街一带的餐厅茶馆哪一间物超所值,哪一间味如鸡肋。

Borrowed Place

夏嘉瀚是英国人,本名是Graham Hill,当他来香港工作时,一如其他洋人,给起了一个中文名字。他一直觉得这有点可笑,他明明是一个不懂中文的老外,却有一个中文名字,而香港的本地华人为了赶时髦,往往替自己改一个洋名。像儿子的保姆梁丽萍,英文名叫Liz。可是她却不知道这是Elizabeth的缩写,Liz刚到夏家工作时夏嘉瀚便常常叫她做Elizabeth,对方却一脸茫然,说明后双方才发现这个小误会。

对他们来说,香港的地名和街道名字很拗口,而且夏嘉瀚在阅读书籍时发觉原来这片“殖民地”有部分并不属于联合王国——香港岛和九龙半岛是割让给英国的占领地,但新界只是租借,租约在一九九七年到期,英国不可能在一九九七年后将香港切成两边,保留港岛和九龙的管治权,将新界还给中国,而问题仍未解决,两国政府未有定案。夏嘉瀚读到此处,便觉得香港不过是一片借来之地,今天他到这城市工作,跟其他英国人一样,只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讨生活而已。

刚就职时,夏嘉瀚被工作内容、案件数量吓一大跳。廉署成立之初,每天都收到大量匿名举报,而且大部分都是投诉政府部门的贪渎事件。案件不一定很严重,涉案金额不见得庞大,但范围之广、程度之深令夏嘉瀚讶异。小贩每天都要付几块钱给巡逻警员,称为“茶钱”;在公立医院住院留医,如果不“打赏”负责杂务的女工,病人便会被置之不理,不会得到合理的服务。几乎所有公营部门都有类似的问题,夏嘉瀚便明白,香港政府成立廉署是有迫切的需要,否则当社会愈繁盛,这些小贪便会演变成大贪,蚕食社会制度,到时再处理便为时已晚。

加入警队,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即使是正直的人,也不得不低头,警队里有一个说法——“行贿”是一辆车子,小队收到钱,你可以“上车”,给你分一份;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便不要收贿款,但也不要多管闲事,这叫做“跟车跑”;如果你硬要向上级举报,便是“站在车子前”,你只会被车子撞倒、辗过,害自己遍体鳞伤,任何不自量力的家伙,想阻止这辆车子,就算不被整治,也很大机会给投闲置散,在警队里被孤立排挤,当然更别奢望有任何晋升机会。警方内部本来有反贪污部,但由于反贪污部也是由警员组成,与其他部门关系千丝万缕,成效自然不彰。廉政公署便是为了突破这困局而成立,直接隶属香港总督,以独立身份调查所有涉贪的人物和部门。

乐香园位处中环,被本地人称为“蛇窦”——粤语中偷懒开小差俗称“蛇王”,这间咖啡室每天下午茶时间,便会挤满从中环办公室偷偷窜出来喝咖啡奶茶的白领,所以有“蛇窦”之名。

他要的是文件,油麻地果栏贩毒案中,污点证人提供的文件。那些记录了贪污警员资料的账册。对廉署来说,这些是对付警队的最有力武器,如果文件落入警方手上,整个行动便前功尽废,警队中不少人为这些文件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罪行会被揭发。而此刻正在审阅文件的,是九龙总区刑侦的关振铎督察。账册上是暗号,但关振铎熟悉不少黑话,加上一点想像,他大概知道名单涉及哪些部门,甚至涉及谁。他特别留意的,是九龙总区成员的资料。

Borrowed Time

虽然我曾听说,香港的“租约”在三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才到期,但天晓得毛主席会不会叫解放军进攻香港,赶跑英国人。

如今我实在无法认同他们,左派说,这是“以暴易暴”,是“必要之恶”,要对付英国人,一点牺牲是值得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伤害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有什么“值得”。

监牢。“五月风暴”发生前,警察已有不少特权,像何先生的货物稍稍占用了大街的路面,便会被警察发告票,不过如果事前有打点一下,付一些“茶钱”给巡逻警员,这些小问题便能私下解决。然而,暴动发生后,警察有权拘捕“可疑分子”,“妨碍警务人员办公”、“拒捕”、“参与骚乱”、“非法集会”等等,都是单凭警员一面之词便能定罪的指控。想不到,以“莫须有”入罪,会在今天的香港社会出现。

苏先生在五月尾响应工会号召罢工,旋即便被老板解雇。虽然他失去工作,但他仍有付租金给何先生,我好奇一问,他告诉我“工会领导”有给他薪水,另外完成特别任务更有酬劳,他劝告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同心合力推翻英国人的统治,说现在是难得的机会,革命成功的话,我们这些“思想纯正”、“及时区分敌友”的同志便能担当领导工作。我没有明言拒绝,只说我要跟大哥商量一下,再作打算。我猜如果我婉拒他的要求,他可能会把我当成“反动分子”,将来有什么后果我真的谈不上来。

邹师傅的话说得铿锵有声,可是,依我看,苏松他们跟他们口中的“黄皮狗”差不多,一样是“消耗品”。

那些被港英政府关进监狱的人,出狱后大概会一时被左派追捧成“不屈的战士”,但长远而言,他们会被照顾、安顿生活吗?我很怀疑。

“我硬要你来帮我,如果连午饭也没得吃,未免说不过去吧。”阿七除下眼镜,解开领带,笑道,“我们当警察的,有时要挨饿工作,为了追捕犯人可能连半滴水都没得下肚,但你是市民,没道理要你跟我一样。其实我也没吃午饭,如果我一个人追查,我便会跳过不吃,这顿饭算是你带挈我的。”

“我知道凶手是谁。”“咦?”阿七意外地瞧着我。“是谁?”“害死那两个小孩的。”我直视他的双眼,“便是你。”“我?”阿七瞪大双眼。“你在胡说什么?”“炸弹不是你放的,但因为你的愚昧迂腐,所以他们才会死。”我说:“杜自强要找你,你被那个杂差房探长说两句便连屁都不敢放。杜自强就是要告诉你北角的事啊。”

“你为了什么‘警队的价值’连命也可以不要,去拆一号车的炸弹。可是,昨天有两个无辜的小孩,却因为你失去宝贵的性命。你要保护的,到底是警察的招牌?还是市民的安全?你效忠的是港英政权,还是香港市民?”我以平淡的语气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

作者后记

我在一九七〇年代出生,成长于八〇年代,在那段岁月里,不少香港小孩的心目中“警察”是一个跟“美国漫画中的超级英雄”无异的概念。坚强、无私、正义、勇敢、忠诚地为市民服务。即使年纪渐长,明白到世事的复杂性,警察的形象依然是正面多于负面。可是在二〇一年的时候,看到香港社会的种种现象,眼见跟警察相关的种种新闻,那想法便不断动摇。我愈来愈怀疑,撰写以警官作为侦探的推理故事,会像宣传(Propaganda)多于小说(Fiction)。连作者自己也质疑的故事,怎可能教读者信服呢?

于是,这部作品的方向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不想再单单借着故事描写“案件”,我想描述的,是一个角色、一个城市、一个时代的故事。然后篇幅便超乎我想像的急速膨胀了。如果你熟悉推理小说(尤其是日系推理小说),大抵知道“本格推理”与“社会推理”的流派分野,前者以谜团、诡计为主,重点是以线索解开谜底的逻辑趣味,而后者的重心放在反映社会现状,强调人性和写实。我本来想写纯本格的故事,可是方向一转,便倾向于社会描写。两者性质未至于完全相反,但要结合混搭并不简单,很容易让其中一方的味道盖过另一方。为了解决(或称为逃避)这问题,我采用了另一种方式编写——这部作品由六个独立的中篇本格推理故事组成,每一篇也跑强调谜团和逻辑趣味的路线,但六篇串连起来便是一幅完整的社会绘图。我的想法是,微观之下本作是本格推理,宏观下却是写实派的社会作品。

如果有读者读完这部小说,想到故事中提及的地点观光一下,我会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