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2, 2024

《柏青哥》书摘

日本人大多宣稱能辨別日本人和朝鮮人,但每個朝鮮人都知道那是屁話。

家這個名字、這個字無比強烈,勝過魔法師的話語,或召喚鬼魂的最強咒語。── 查爾斯‧狄更斯

旁人偶會誤以為他話說不快,代表他腦子有問題,但事實並非如此。

漁夫和妻子把倖存的兒子、村裡的瘸子養得聰明又勤快,因為他們不知道死後誰能照顧他。

勳一從未向父母請求娶妻。好人家不可能讓女兒嫁給殘疾之人,因為缺陷必然會遺傳給下一代。她沒看過兒子和女性說話,村裡大多數的女孩都避著他。勳一也有自知之明,不會想高攀──一般農民都懂得忍耐,要接受自己的人生,別擅自妄想。

養真的夫家從未讓她餓著凍著,即使她生的小孩都夭折了,也沒有人打她或批評她。

他遵循父母的榜樣,愛他的小孩,但他發現無法拒絕女兒。順慈長相平凡,個性開朗愛笑,但在父親眼中,她是個小美女,他只能讚嘆她多完美。世上少有父親像勳一這樣寵愛女兒,他人生的目的似乎就是逗孩子笑。

他的葬禮上,養真和女兒悲痛欲絕。隔天早上,年輕的寡婦從床上醒來,繼續工作。

她的婆婆解釋過,她們必須對房客非常好──工人永遠有別的地方能住。她解釋道,「男人的選擇比女人多。」每一季末,如果有剩餘的零錢,養真便會丟進暗色陶罐,收在衣櫥隔板後面,她丈夫也把母親的兩枚金戒指藏在這兒。

每天用餐時,養真和女兒靜悄悄上菜,房客則高談政治。鄭氏兄弟不識字,但會在碼頭仔細追蹤新聞動向,並喜歡在旅館晚餐桌上分析國家命運。

這群可憐人在旅館寒酸的屋內嘲弄強大的殖民母國,毫不擔心殖民警察,因為警察懶得管滿嘴大話的漁夫。三兄弟吹捧中國的力量,暗自祈求另一個國家強大起來,別和他們的領袖一樣辜負人民。朝鮮遭到殖民二十二年了,年紀較小的兩兄弟只見過日本統治的朝鮮。

每次新房客咳嗽,她便猛然抬頭。她試著專心看手中整齊的縫線,不去看女兒清掃屋內地板。

全先生嗅嗅空氣,心想去下一戶前能否吃點東西,但他聞不到什麼美食。養真瞥向女兒。順慈停下擦地動作,到廚房替煤炭商人弄東西吃。

養真不是故意頻繁打斷他,但全先生能講上好幾個小時,實在沒別的方法和他說話。以前她先生總說,全先生身為男人,話也太多了。

年輕人暗自咒罵自己,他不該妄想離開出生地去看世界,不該在意識到永遠擺脫不了病痛時,還欺騙自己夠健康,能去大阪了。如果任何一位他接觸過的人染病,他們的死會算在他頭上。如果他該死去,他希望死得迅速,饒過無辜的人。

勳一向來話少,但當時他的女兒就知道,許多人都在尋求他無聲的認同,渴望他誠懇雙眼的貼心凝視。

「當然!順慈妹妹,女人一生充滿無盡的工作和苦難,一難過去還有一難。妳最好先做準備,妳快成為女人了,有人該提醒妳。身為女人,妳的生活品質完全仰賴妳嫁的男人。嫁個好男人,生活還過得去,嫁個壞男人,人生等於受詛咒了──不過無論如何,妳永遠要準備好受苦,持續努力工作就對了。沒有人會照顧可憐的女人,我們只能靠自己。」

雖然她從不回答,漢水仍不斷試圖和她說話。他總是問一個問題,不會多問,也不重複。只要他看到順慈,她又在聽得見的距離,他便會說點什麼,她則會不發一語快步走開。漢水沒有因為她的沉默而卻步;假如她與他談笑,他反而會嫌她普通。他喜歡她的樣子──亮麗的秀髮綁成辮子,豐滿的胸部包在漿直的白襯衫下,長長的腰帶整齊綁好,步伐穩健迅速。她年輕的雙手有做工的痕跡,不像茶館女侍柔軟世故的手,或名門小姐纖細蒼白的手。她優美的身體結實渾圓,看來飄逸舒適的白色長袖裹著上臂。她藏匿起來的私密身體撩撥著他,他渴望看到她的肌膚。女孩的家庭既不富有也不窮苦,使她的舉止有些特殊,帶著堅毅的氣質。漢水知道她是誰,住在哪裡。她的採買路線每天都一樣,早上她會來市場,買完東西馬上離開,不會逗留。他知道假以時日,他們終會相見。

「這裡真好。」漢水的視線飄過大海中央幾道低矮的海浪,落在地平線上。「雖然沒有濟州島漂亮,但感覺很類似。妳我都來自島嶼,總有一天,妳會發現島嶼出生的人不一樣,我們更自由。」

每當想探究別人的腦袋,他會問許多問題。多數人會說出他們的想法,之後再以行動佐證。說實話的人比撒謊的人多,畢竟很少人能撒得一口好謊。對他來說,發現對方與旁人無異最令他失望。比起蠢女人,他喜歡聰明的女孩;比起只會躺著賺錢的懶女人,他喜歡辛勤工作的女孩。

「洗衣服的時候,我會想怎麼洗得好。這是我喜歡的家事,因為我能把東西變得比原本更好,不像壞掉的鍋子,只能丟掉。」他朝她一笑。「我想和妳在一起很久了。」她又想問為什麼,但似乎也無所謂了。「妳有一張好看的臉,」他說,「看起來很誠實。」

漢水和順慈坐在黑色岩石上,聊了半小時左右。他問她許多古怪的問題:「當四下安靜,又沒做什麼事,妳會想什麼?」

他要離開前,問她認為什麼人是好朋友,她回答是他,因為有難時他幫了她。聽到答案,他笑了笑,摸摸她的頭髮。每隔幾天,他們便在海灣見面。順慈洗衣服和做家事的速度越來越快,家裡的人才不會注意到她花時間在海灘或市場。

他的故事將她的頭腦裝滿從未想過的人和地點。他住在大阪,日本的港口大城。他說在那裡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電燈和電暖爐,冬天也能保暖。他說東京比漢城還熱鬧,更多人、商店、餐廳和劇院。他也去過滿州和平壤。他描述每個地方給她聽,並說有一天她會與他同行,雖然她不懂怎麼可能。她沒有反駁,因為她喜歡想像和他一同旅行,想像與他相處久一點,不只是在海灣的短短幾分鐘。每次遠行回來,他會帶顏色美麗的糖果和甜餅乾給她。他會剝開糖果,放一顆在她嘴裡,像母親餵食小孩。她沒吃過如此可愛又可口的點心──美國進口的粉色硬糖、來自英國的牛油餅乾。順慈很小心,總在外頭丟掉包裝紙,她不希望母親知道他們的事。

認識他之前,順慈無法向人分享她的生活──房客好笑的習慣、母親雇用的姊妹與她的互動、她對父親的回憶,以及她私密的問題。現在她有人能問影島和釜山以外的世界了。漢水樂於聽她分享生活的瑣事,甚至想知道她作什麼夢。有時她不知道如何處理事情或與人應對,他會告訴她怎麼做,他有很多解決問題的絕妙方法。

房客會拿報紙請以撒唸給他們聽,最近每篇報導都悲慘至極。他從人們身上感到難以承受的頹敗。殖民政府統治超過二十年了,沒有人看得到終點,大家感覺都放棄了。

「我先生不希望我們追隨任何人──無論是耶穌、佛祖、天皇,甚至朝鮮領袖都一樣。」「我懂,我真的懂。」「這裡發生了好多慘事。」「上帝掌控一切,但我們不了解祂的意圖。有時我也不喜歡祂的作為,確實會感到挫敗。」

「先生,我能和您談談何西阿書嗎?」「喔?當然可以。」辛牧師一臉困惑。以撒問道,「上帝要先知何西阿娶一名妓女,養育非他親生的孩子。我想主的目的是要教導先知,體會子民不斷背叛祂的感受吧?」辛牧師用宏亮的聲音說,「嗯,沒錯,這是其中一項寓意。先知何西阿遵從了主的要求。」他布道時講過這個故事。「即使我們有罪,主仍忠於我們,愛我們。祂對我們的愛在本質上類似持久的婚姻,或父母對私生子女的愛。上帝要求何西阿模仿祂,必須愛一名難以去愛的人。我們有罪時,主難以愛我們;罪惡永遠是對主的不敬。」辛牧師仔細端詳以撒的臉,判斷他是否聽進去了。以撒嚴肅地點頭。「您認為我們應該體會上帝的感受嗎?」「當然。當你愛一個人,不免會分擔他的苦難。如果我們愛主,不只是景仰祂、畏懼祂,或對祂有所求,我們就得體認祂的感受。祂必然為我們的罪倍感煎熬,我們必須了解這番苦痛。主與我們一同受苦,像我們一樣受苦。知道我們並非獨自受苦,其實是一大慰藉。」「先生,旅館的寡婦和她女兒救了我一命。我帶著結核病來到她們門前,她們照顧我整整三個月。」

辛牧師點頭表示了解。「她們做了一件好事,真是高尚又善良。」「先生,她的女兒懷孕了,又遭到孩子的父親拋棄。她未婚,小孩沒有名分。」辛牧師臉露擔心。「我想我該請她嫁給我。如果她答應,我會娶她為妻,帶她去日本。如果她答應,我會在出發前請您為我們主婚。我很榮幸──」

「我替你開心,讚美主。」辛牧師朝年輕人微笑,不知道從何保護他,免於做出如此重大的犧牲。他著實感到難以置信。要不是他的同學從平壤寄來關切的書信,證實以撒的智慧和能力,辛牧師會以為以撒是宗教狂熱分子。「這位少女怎麼想呢?」「不知道,我還沒和她談。寡婦昨天才告訴我女兒的事,昨天晚禱前,我才想到能幫助她們──讓她和孩子冠上我的姓。我的姓氏對我有何意義?感謝上帝恩典,讓我生為男性,能將我的後代納入戶籍。如果少女遭到無賴拋棄,她並沒有錯;即使對方不是壞人,未出世的孩子也是無辜的,為什麼他要因此受苦?他會遭到社會排擠。」「昨天早上,我開始研讀何西阿書。幾小時後,經營旅館的太太告訴我女兒懷孕了。等到晚上,我就懂了。主在對我說話。我沒碰過這種事,思緒從未如此清晰。」以撒覺得在這兒可以安心坦承。「您碰過嗎?」他查看年長牧師眼中有無懷疑。辛牧師表示,「有,我也碰過,但並非每次都很清楚。我讀聖經時會聽到上帝的聲音,所以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不過有時也有巧合,我們不能鑽牛角尖,把一切都看作上帝的指示,否則太危險了。也許上帝總在對我們說話,但我們不懂怎麼聽。」承認這些未知數有點尷尬,但他認為很重要。

他的女兒幾年前都結婚了。去年小女兒的丈夫因為規畫抗議活動,遭到警察追捕,逃到滿州去了。現在曹先生留下最好的貨,賣給女婿積極想趕出國外的有錢日本客人,好餵飽這位愛國烈士的小孩。如果日本客人不來光顧,曹先生的米店明天就會關門大吉,家人也得跟著挨餓。

「那只懷錶,妳打算怎麼辦?」「我到了大阪就賣掉。」養真很滿意她的回答。「妳留著當作急用。如果先生問妳錶哪兒來的,就說我給妳的。」

養真摸索藏在襯衫內的錢包。「這是妳奶奶給我的。」養真將婆婆過世前給她的兩枚金戒指交給順慈。「沒必要就盡量別賣,需要用錢時才有後路。妳這孩子很節儉,但養小孩要錢,還會碰上預料外的事,例如看醫生。如果生男孩,要準備學費。如果牧師沒給妳家用錢,妳得自己賺,存一部分應急。必要的錢要花,但養成習慣丟幾枚硬幣到罐子裡,當作沒這些錢。女人總要有所準備。好好照顧先生,否則他會投入其他女人的懷抱。尊敬夫家的人,順從他們。如果妳犯錯,他們會詛咒我們一家。記得妳的父親,他總是為我們盡心盡力。」養真努力思索還要告訴女兒什麼,她好難專心。

許多日本人其實態度公正有原則,但碰上外國人仍存有戒心。尤其那些聰明的,你要特別小心──朝鮮人生來就愛惹麻煩。約瑟在日本住了超過十年,什麼都聽過了,他不會往心裡去,那樣太可悲了。

警察不知道他是朝鮮人,因為約瑟的舉止穿著不會洩露身分。日本人大多宣稱能辨別日本人和朝鮮人,但每個朝鮮人都知道那是屁話。

順慈抱著包袱,站在一旁。兄弟倆輕鬆溫暖的互動令她放心。以撒的哥哥約瑟很有趣,他的笑話有點讓她想起旅館的房客胖子。胖子聽說她嫁給以撒時,先是假裝昏死過去,啪的一聲撲倒在前廳地上。一會兒後,他拿出錢包,給她兩圓──超過工人兩天的薪水──要她買點好吃的,到了大阪和先生一起吃。

在她腦中,她來過大阪;在她腦中,她搭過往下關的渡輪、往大阪的火車,甚至搭過比孩子跑步或騎腳踏車還快的電車。汽車從兩旁開過,她驚嘆車子確實看起來像裝了輪子的鐵牛,和漢水說的一樣。她是鄉下女孩,但這些她都聽過。可是她不能透露她知道穿制服的查票員、海關官員和搬運工,聽過電車、電燈、煤油爐和電話。所以來到電車車站後,順慈保持靜默,像新翻的土中冒出的嫩芽,挺直綻放吸收陽光。過去她願意拔根,和他一同遨遊世界;現在少了他,她獨自來到新世界。

「真正的日本澡堂,太舒服了。」以撒說,「這個國家也有好東西,對吧?」

以撒脫掉衣服,留下內衣褲當作睡衣。順慈替他洗了幾個月的衣服,早看過這些私密衣物。她看過他嘔吐、腹瀉、咳血,皆是年輕妻子不該在兩人相識之初見識到的病狀。他們可說比大多結婚的夫妻親密同住更久,看過彼此萬分不堪的一面。他告訴自己,與她相處不該感到緊張,然而以撒仍坐立不安。他從未與女人同床,他知道要做什麼,卻不太確定該如何開始。順慈脫掉外出服。稍早在澡堂的電燈下,她看見深色的垂直線條從恥骨延伸到圓渾下垂的胸部下方,不禁嚇了一跳。她穿上睡袍。以撒和順慈像剛洗好澡的小孩,帶著肥皂香味,迅速鑽進藍白相間的棉被。

她手掌的肌膚因為長繭而粗糙,但她的肚皮像高級布料般平滑緊緻。他和妻子在一起,應該更有自信才對,但他做不到。雙腿之間,他的陰莖挺到了全長──自小以來每天早晨發生的事,現在躺在女人身邊卻覺得截然不同。當然,他想像過可能的感覺,但他沒料想到她的溫暖,她近在咫尺的吐息,以及可能遭她討厭的恐懼。他的手包住她的胸部,感受豐滿沉重的形狀。她的呼吸變了。順慈試著放鬆。漢水從未如此小心溫柔地觸碰她。他們在海灣見面時,性事總是匆匆開始,她也不了解這麼做的意義──尷尬的抽插,他的表情因為放鬆和感激而變化,最後必須用冰冷的海水洗淨她的雙腿。他習慣用手撫摸她的下巴線條和脖子,也喜歡碰她的頭髮。有一次,他希望她鬆開髮辮,她聽話照做,但也因此回家遲了。他的孩子在她體內休息成長,但他感受不到,因為他不在了。順慈睜開眼睛。以撒也張著雙眼,朝她微笑,手指搓揉她的乳頭。他的碰觸使她呼吸加快。他說,「老婆。」

姊姊很氣她居然得來教會,聽弟弟指控自己。「日本人搶走叔叔的農場,老家沒有工作,我們無法留在家。如果日本人想給我零用錢,請我陪他吃飯,我覺得無所謂。」姊姊說,「可以的話,我還想拿兩倍錢呢,他沒那麼慷慨。」弟弟一臉作嘔地說,「他這種小氣的傢伙,一定會要妳回報。」「我絕不會讓吉川先生碰我。我只要坐著,微笑,聽他聊家人和工作就好。」她沒說她會替他倒酒,搽上他送的腮紅。她回家前就擦掉了。

她渴望將惡行轉為善事,這種合理化的想法並不罕見。沒有人想知道上帝的旨意並非如此。主絕不會要年輕女子為了守誡律出賣身體,好的結果不能洗淨罪過。「唉,」柳牧師嘆了口氣,「小小年紀就要承擔這個世界的重擔,一定很辛苦吧。妳的父母知道錢哪裡來嗎?」「他們以為是我的薪水,但薪水只夠勉強付房租和生活費。我弟弟必須上學,媽媽說我要負責看著他畢業。他威脅要退學去工作,可是長遠來看,他的決定太蠢了。不會讀寫日文,我們永遠只能做糟糕的工作。」

以撒訝異她論理清晰,想得很清楚。他比她年長六歲,卻從未想過這些事。他沒有賺過錢,不曾給父母一錢薪水。他在老家教會短暫擔任平信徒傳道時沒有支薪,因為教會給資深神職人員的資金有限,教眾又有龐大的需求。他不確定這兒的收入如何,他受邀來教會工作時,並未討論相關條件。他一直認定薪水足以養活他──以及他現在的家人。以撒手邊向來不缺錢,向父母或兄長要錢也不是問題,所以他不曾花心思研究他的收入或支出。面對這對年輕人,以撒感覺像自私的傻瓜。

房內寒冷,沒有地墊更是雪上加霜。以撒很訝異自己注意到這件事,他總以為他不拘小節,但坐在水泥地上確實不舒服。

他說,「五十圓。」「兩百圓。」她說,「這只錶是瑞士貨,全新,至少值三百圓。」窗邊兩名男子放下牌,從椅子上起身。他們沒看過女性這樣說話。

景喜問錢莊老闆,「我、我先生什麼時候借的錢?」「他二月問我。我們是朋友,我當然答應了。」她們點點頭懂了。約瑟借錢來付以撒和順慈的旅費。

「蠢女人!妳們這些笨女人替我還債以後,我走在路上怎麼見人?懶趴都舉不起來了。」約瑟從沒說過這麼粗俗的話。景喜知道他在侮辱順慈,嫌順慈蠢,罵順慈笨。景喜也有錯,因為她放任這件事發生。可是她們決定付清債款比較明智,如果先前她能去工作,家裡就會有存款了。

景喜摸摸順慈發燙的頭。「你能向約瑟解釋嗎?」她請求小叔,「你懂我們為何這麼做吧?」他對她們說,「嗯,當然。大哥借錢幫我,順慈賣錶還債,所以她其實是賣了錶讓我們移居過來。這趟旅費不便宜,他怎麼能那麼快籌到錢?我早該想清楚才對。我還是天真又幼稚,大哥只是想照顧我。可惜順慈得賣了錶,但我們該還我們的債。大嫂,我都會告訴他,別擔心。」

「也許今天該由你來講道。」以撒拍拍兄長的背。

日本會保護亞洲不受致命的西方帝國主義荼毒;只有日本無畏的真盟友德國在抵抗邪惡的西方國家。約瑟一點也不信,但政府宣傳躲也躲不掉。約瑟每天讀三到四份報紙,試圖從字裡行間、重複的字句中找出一點事實。今晚每份報紙的內容大同小異,審查員昨晚一定特別努力。

「講話小聲點。」她繼續拍順慈的背。「我不知道誰在聽。」約瑟悄聲說,「教堂的太太告訴我經過了。那個男孩何必那麼介意鞠躬?」

「他不能見訪客。如果撤銷了指控,我保證警方會釋放他,送他回家。」警員客氣地笑著說,「沒有人想關無罪的人。」警員真心相信日本政府公平又合理。

約瑟想要相信身穿制服的警員不是壞人──他只是一般人,做著不喜歡的工作,一週將盡也累了。或許他也想要吃晚餐,洗個澡。約瑟自認理性,沒有單純到相信所有日本警察都很邪惡。況且約瑟必須相信有好人看顧弟弟,否則他無法承受。

他們一家的行蹤受到監控,每隔幾週,警探會來訪談。警方鎖起教堂大門,但在教會長老領導下,教眾分成小組,繼續祕密集會。景喜、順慈和約瑟絕不見教眾,以免害他們陷入危險。老家和這兒的外國傳教士現在大多返回母國,大阪很難看到白人了。

妯娌倆在違背約瑟的同時,又盡量順從他──她們不想因為忤逆約瑟傷了他的心,但家裡的財務重擔不是一個人能扛了。

「你吃不完那麼多泡菜!剩下的要怎麼保鮮?」順慈回答,搖頭嫌他蠢。「再幾個月就夏天,況且這裡已經很熱了。」「抱歉,我應該先解釋清楚。我叫金昌浩,鶴橋火車站旁邊的燒肉店經理。妳美味的泡菜已經聲名遠播了。」順慈在鋪棉背心外穿了圍裙,她拿圍裙擦擦手,依然緊盯發燙的煤炭。「廚房裡的活兒要問我大嫂,我只幫她醃,還有負責賣而已。」「對,對,這我也聽說了。我想找幾個女生替餐廳做所有泡菜和飯饌。我可以幫忙買白菜和──」「先生,在哪裡買?你在哪裡買白菜?我們到處找遍了,我大嫂一大早去市場,還是──」他笑著說,「我買得到。」順慈不知道該說什麼。製糖的鐵碗發燙,該加糖和水了,但她不想現在開工。假如這個客人不是開玩笑,她應該聽他說完。她聽見火車到站,她已經錯過第一批客人了。

短短幾個月來,她讓幾個客人賒過帳,結果都血本無歸。人們會為小事撒謊,不顧對方的利益。

日本深陷危機,政府知道,但絕不會承認戰敗。中國的戰事持續進行,但不見起色。他老闆的兒子都為日本出征了,老大送去滿州,去年斷了一條腿,後來因為壞疽死了,老二則送去南京頂替他。島村先生隨口提過,日本進軍中國是為了穩定當地,推廣和平,但從他的口氣判斷,約瑟認為島村先生不相信他的話。日本越發投入亞洲的戰事,甚至有傳言說,日本即將與在歐洲作戰的德國結盟。但這與約瑟有何關係?日本老闆談起戰爭時,他會在對的時機點頭,悶哼表示贊同

哪個比較糟──他的妻子替錢莊工作,還是他欠錢莊錢?對朝鮮男人來說,每個選項都是屁。

挪亞和所有小孩一樣,都有祕密,但他的祕密非比尋常。在學校,他用日文名字百能亞,而不是白挪亞。雖然班上同學聽到他日文發音的姓氏,都知道他是朝鮮人,但一旦碰到不知情的人,挪亞不會主動提起。他的日語口說和寫作比大多數日本小孩都好。課堂上,他懼怕老師談起父母出生的半島,如果老師提到殖民朝鮮,他會低頭看著講義。挪亞還有個祕密──他的父親是新教牧師,目前在坐牢,超過兩年沒回家了。他試圖想起父親的臉,卻做不到。課堂作業要分享家人故事時,挪亞說他的父親是餅乾工廠的工頭,有些孩子因而推測約瑟大伯是他父親,挪亞也沒有糾正他們。他有一個大祕密,連母親、伯母,甚至他最愛的大伯都不知道:挪亞不再相信上帝了。即使父親沒有做錯事,但上帝仍讓他溫柔善良的父親去坐牢。

他說不出口的所有祕密中,挪亞最渴望的是成為日本人,他夢想離開豬飼野,永遠不回來。

四下無人,她能對兒子好一點。她知道父母不該稱讚小孩,否則會招致災難。可是當她表現好,父親都會告訴她。而即使她什麼也沒做,他仍習慣摸她的頭頂,或拍她的背。照理來說,鄰居應該會斥責他寵壞女兒,但沒有人對她的瘸子父親說什麼。他讚嘆孩子對稱的臉龐和正常的四肢,看她走路、說話、做簡單的心算便心滿意足。他過世後,順慈把父親的溫情與和藹話語當作珍寶。人不該期待受到讚賞,女人尤其如此,但她自小確實備受呵護,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她希望挪亞也能體會這種滋味,並發自內心感謝上帝賜給她兩個兒子。每當順慈覺得無法在丈夫兄長家再住下去──從清晨工作到深夜,隔天日出前又得起床重新來過,到監獄替丈夫送飯──她會想起父親從未對她說重話。他教導她孩子是寶貝,她的兒子是她的寶貝。

她早已準備面對最糟的狀況,教堂長老警告過她,朝鮮犯人快過世時,通常會被送回家,以免死在監獄。囚犯在獄中遭到毒打、挨餓、被迫赤身裸體,好削弱他們的體力。今天早上,順慈才去監獄送他的便當,以及當週的乾淨內衣褲。大哥說的對,她先生肯定什麼都沒收到。她和挪亞走過繁忙街道,無視周遭的行人。她發現沒想過要替兒子做心理建設,迎接以撒回家。她反而忙著工作存錢,為他過世做準備,從未想過兒子對父親歸來做何感想,更別說怎麼面對他的死亡了。她很抱歉沒有事先提醒他,挪亞一定嚇壞了。

如果賣不出去,島村會以面額價把餅乾賣給裝最多箱又沒有出錯的女工。約瑟沒帶過破餅乾回家,畢竟女工賺的錢太少,餅乾屑對她們都很重要。

島村有一本布質封面的藍色帳本,裡頭用他優雅的字跡,記下女工的名字和警告次數。他的工頭約瑟不喜歡處罰女工,島村視之為另一項朝鮮人的缺點。工廠老闆相信,所有亞洲國家如果都和日本一樣有效率、注意細節、管理得當,整個亞洲便能繁榮茁壯,打敗狂妄的西方諸國。島村自認為人公平,或許就是心太軟了,所以才不像許多朋友,反而願意雇用外國人。當朋友指出外國人天性懶散,他會辯稱日本人得教他們摒棄低下能力和怠惰習性,否則他們怎麼學得會。島村覺得為後世著想,一定要維持高標準。

「聽我說,挪亞,再不到三小時工作就結束了,下班我就趕回家。工作沒做完就離開太不負責了。下班後我會用衝的回家,告訴你媽媽,我會馬上回家。如果爸爸問你,就說大哥很快就到了。」挪亞點點頭,不懂大伯為何在哭。

「摩西。」以撒笑著說,「摩西,他拯救他的子民免於奴役──」以撒的頭劇烈發疼,只得又閉上眼睛。他想看兩個兒子長大、完成學業、結婚。以撒從未執著於活著,但現在他想活到遲暮之年,卻被送回家等死。「我有兩個兒子,」他說,「我有兩個兒子,挪亞和摩西。願主保祐我的兒子。」

以撒握住挪亞的手。「挪亞,你好勇敢,比我勇敢多了。每天面對不願承認你有人性的旁人,需要莫大的勇氣。」

金先生說,「明天餐廳要關門了。」順慈問道,「多久?」「直到戰爭結束。今天早上,我上繳了最後一批鐵製品,廚房現在快空了,所有的鐵碗、盆子、鍋子、餐具、鐵筷都給徵收了。就算我找來新的器具,繼續開店,警察也會知道我們暗藏一手,又來沒收。政府拿東西不會付錢,我們沒辦法一直替換──」金先生喝了一口茶。「唉,所以沒法子了。」

十一年前,她典當掉他送的懷錶時,漢水便找到了她。當鋪老闆試圖把錶賣給他,其餘就靠簡單的偵探活兒了。從此,漢水每天追蹤她的生活。以撒入獄後,他知道她需要錢,便為她變出這份工作。順慈得知借錢給約瑟的錢莊也是他的手下。漢水妻子是關西勢力龐大的日本錢莊長女,漢水的岳父森本沒有兒子,便正式領養他。高漢水的法定姓名是森本明,他與妻子和三個女兒住在大阪郊外的豪宅。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怎麼知道妳需要工作?我怎麼知道挪亞在哪裡上學,他的數學老師是朝鮮人,卻假扮成日本人,妳先生沒有及時出獄才過世,留妳孤苦無依。我怎麼知道如何保護家人安全?了解沒人知道的事是我的工作。妳怎麼知道如何醃泡菜,到街角叫賣賺錢?因為妳想活下去。我也想活下去,所以我得知道旁人不懂的事。我現在告訴妳的消息很寶貴,妳聽了才能救兒子的命,別浪費了。世界可以滅亡,但妳要保護妳的兒子。」

他笑了。「他的房子會變成一攤灰燼,到時候再怎麼苦,日本人都不會賠他一錢。」「鄰居說戰爭快結束了。」「沒錯,但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有錢的日本人早把家人送去鄉下,把鈔票換成金子了。有錢人才不管政治,為了自保什麼都說得出口。妳不富有,但妳很聰明。我和妳說,妳今天就要走。」「怎麼走?」「金先生會帶妳、妳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大阪府外的農場。有個地瓜農夫欠我人情,他家很大,食物也很充足。你們要替他工作到戰爭結束,但至少有地方睡覺,也不愁吃。玉口先生沒有小孩,他不會傷害妳。」「你來做什麼?」順慈哭了起來。「我們沒時間談這個,拜託別犯蠢,妳更聰明才對。該採取行動了。餐廳和妳的房子一樣,都會毀掉。」他飛快地說,「這棟建築只是木材和幾塊磚頭罷了。妳大哥應該立刻把房子隨便賣給哪個蠢蛋,趕快脫身,或至少把所有權狀帶在身上。很快居民就會像老鼠逃難,所以你們得現在走,否則就太晚了。美國人會結束這場愚蠢的戰爭,也許是今晚,也許是幾週後,但他們不會再忍受這場鬧劇太久。德國也要輸了。」

戰爭替玉口家帶來無價的珍寶──值錢的書法卷軸、一捲捲布料、永遠穿不完的和服、漆器櫥櫃、珠寶和餐盤──城市居民願意拿這些傳家寶換一袋地瓜和一隻雞。

他寧願與順慈的家人一起吃飯,但又不想冒犯玉口。用餐時,他只想到她和兒子,他們從未同桌吃飯。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為何渴望與他們相處。走進穀倉後,他發現景喜在玉口的廚房煮了兩份晚餐──日式料理給玉口一家,韓式料理給其他人。

「沒有錢給你了。」漢水說得很慢,彷彿當約瑟是小孩。「公司永遠不會付錢給你,沒有你的工作紀錄,你也無從證明。政府巴不得每個窮朝鮮人都滾回去,但他們不會出旅費,不會為你們補助一錢。哈。」約瑟問道,「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了解日本。」漢水隱隱顯得失望。他成年後便混在日本人之間,他的岳父無疑是關西最有權勢的日本錢莊。漢水能保證,日本人只要有心,可以倔強到病態。這一點他們與朝鮮人一模一樣,只是他們的固執更隱晦,更難察覺。「你知道向日本人討錢多難?如果他們不想付,你永遠拿不到錢,只是浪費時間。」

「不然為什麼我只帶順慈的母親過來?你真的以為我找不到你的父母和岳父母?」約瑟說,「你不知道他們怎麼了。」他和景喜都超過一年沒聽到父母的消息了。「他們被槍殺了,所有蠢到留下來的地主都死了。共產黨眼中,人只分成簡單幾類。」約瑟哭著遮住眼睛。這謊非撒不可,漢水並不介意。就算約瑟和景喜的父母沒死,終究也會餓死或老死,與遭到槍殺無異。共產黨占據的北韓狀況很糟,無數地主被拘捕殺害,丟進亂葬崗。不,他不確定約瑟的父母是否活著。對,如果他願意讓手下冒險去找人,他可以查出真相,但他覺得沒有必要,他不認為他們的命能幫助他的計畫。找到順慈的母親很容易,花不到手下兩天時間。從大局來看,讓約瑟和景喜失去父母更理想,否則順慈出於荒謬的責任感,會盲目跟隨他們。況且約瑟和景喜現在留在日本比較好,漢水絕不會允許他的兒子去平壤。漢水打開其中一個包裹,拿出一大瓶燒酒。他打開酒交給約瑟後,離開穀倉去找玉口討論付款。

她越了解這個人,便越發意識到少女時代她愛的人,只是對他的幻想罷了──感情用事,缺乏事實根據。

「一次也沒有,有也是閒聊。我是商人,我希望你也一樣。當你去集會,我希望你替自己著想,思考如何排除萬難增加自己的利益。日本人和朝鮮人通通沒救了,他們總以團體為重,但事實是──博愛的領袖不存在。你替我工作,所以我保護你,如果你表現得像蠢蛋,違背我的利益,我就無法保護你了。至於那些朝鮮團體,你要記得領頭的都是人,不比豬聰明多少,我們還吃豬呢。你住過農夫玉口家,打仗期間,他用變態的高價賣地瓜給挨餓的日本人。他違反了戰時規定,但因為我們都想賺錢,所以我幫助他。他大概自認是值得尊敬的好日本人,或是驕傲的國族分子──他們不都這麼想?他是糟糕的日本人,卻是聰明商人。我不是好朝鮮人,也不是日本人,只是很會賺錢。如果每個人都相信武士道的鬼話,國家就要崩解了。天皇也誰都不在乎。所以我不會禁止你去集會,或加入任何團體,但記清楚了──共產黨不關心你,不關心任何人,如果你以為他們關心朝鮮,你肯定瘋了。」

金先生倚著推車,仔細端詳她,想安慰她。他知道她尋求他的建議,不禁自覺重要起來。身邊要是有這樣的女人,他懷疑他還會在乎政治。

身為他的會計和祕書,挪亞把保地先生的帳本整理得整整齊齊,替他用優美的日文寫信給市政府辦公室。保地先生雖然和藹愛開玩笑,討起租金卻冷酷無情。他給挪亞的薪水很少,但挪亞不會抱怨。替柏青哥產業或燒肉餐廳的朝鮮人工作能賺更多錢,可是挪亞不願意。他想進日本公司,找一份坐辦公桌的工作。保地先生與大多日本公司老闆一樣,通常不雇用朝鮮人,不過他的姪子是挪亞的高中老師,保地先生懂得撿便宜,便雇用了姪子最優秀的學生。

他不希望摩西走上同一條路。所以他不在乎考試成績,甚至請約瑟大伯和母親看到摩西的成績單別生氣。他告訴他們,目標是確保摩西具備高於水平的工作能力。要不是挪亞努力細心教導他,摩西根本不會去上學,而是與鄰居大半的朝鮮孩子一樣,撿廢鐵換錢,找腐爛的食物餵母親養在家的豬,甚至因為小罪惹上警察。

過了一個月,摩西終於在男廁對他說話了。他問道,「你為什麼想要那些小孩喜歡你?」春樹回答,「我有什麼選擇?」「你可以叫他們滾,自己好好過活。」春樹問道,「那你又過得怎樣?」他無意如此粗魯,只是想知道是否有別的選擇。「聽我說,別人不喜歡你,未必是你的錯。我哥哥告訴我的。」

摩西說,「你願意的話,我讓你下課和我坐一塊兒。」他沒做過這種事,但他覺得再看春樹試著與那些混蛋說話,又遭到拒絕,他會受不了。說來奇怪,光看他努力就令人痛苦又尷尬。春樹笑著說,「真的?」摩西點點頭。即使成年後,兩人都沒有忘記他們怎麼成為朋友。

每次順慈問他怎麼了,都得到兩種回應:他會真心道歉害她和家人蒙羞,再解釋不是他先動手。順慈相信他。她的孩子十六歲,天性並不暴力,他會盡可能避開爭執,但只要騷擾的情況惡化,他會迅速有效地揍肇事者的臉一拳,終止一切。摩西打斷過幾個孩子的鼻子,也給過同樣多人黑眼圈。現在只有固執的蠢蛋或學校新來的惡霸會惹摩西,連老師都敬佩他優異的體能。大家都知道他不濫用蠻力,寧願其他人別管他。

柏青哥店的老闆吾郎先生正走向攤位,打算買下午的甜點。他看到警察,趕忙跑過來。

「我看得出來。」吾郎笑著對順慈說,「我們會培養他當柏青哥店小弟,省得被街上小孩帶壞了。」摩西從凳子站起身,朝新老闆一鞠躬。

還在學校時,摩西不認為他在意旁人的訕笑,但自從惡毒的閒話從日常生活徹底消失,他才意識到自己變得多麼平靜。開始替吾郎工作後,他沒有打過一次架。

每天開店前,吾郎會拿裹著橡膠的小鐵鎚,敲打直立式柏青哥機台上的幾根直釘子。他只會非常、非常輕地敲釘子,改變鋼珠走向,影響機器吐錢的機率。你永遠不知道吾郎會選哪台機器,或把釘子敲向哪個方向。附近也有生意不錯的柏青哥店,但吾郎的店最成功,因為他手感好,真正了解釘子的觸感。熟客會在關店前研究機器,以求提高隔天早上的勝算,但吾郎微調後會戳破他們的美夢,又不至於使鋼珠走向無法預測,仍可能吐出誘人的橫財,一次又一次引誘顧客回來試手氣。吾郎最近教起摩西如何敲釘子。生平第一次,有人說摩西是好學生。

挪亞打算在開學日前繼續替保地先生做事,然後到東京找工作,半工半讀。順慈不知道他要怎麼辦得到,朝鮮人找工作不容易,他們在東京又人生地不熟。挪亞的老闆保地先生很生氣他最好的會計要辭職,去讀英國文學這麼沒用的東西,他絕不會幫挪亞在東京找工作。

但她們不能留約瑟獨自在家。他現在無法走路,雙腿肌肉嚴重萎縮,原先厚實強壯的小腿成了如骨的樹莖,長滿了痂。他沒有睡著,聽得見她們在廚房擔心挪亞的學費。他苦讀應考時她們也擔心,現在考上了,又擔心該怎麼付學費。他們會少掉挪亞的收入,還得籌出孩子的學費,再付他的藥錢。他死了比較好,大家都知道。約瑟年輕時,一心只想照料家人,現在他卻無能為力,甚至不能一死幫助他們。情況不能更糟了──他正在吞噬家人的未來。

他很訝異隨著感到死期逼近,他也感到死亡的恐怖,以及死代表的終結。他有好多事沒做,更多事當初根本不該做。他想自己不該離開父母,不該帶弟弟到大阪,不該接受長崎的工作。他沒有自己的孩子。上帝為何帶他走這麼遠?他在受苦,這還能忍受,但他也拖著旁人一起受苦。回顧一連串當時看來沒那麼糟的糟糕決定,他不懂為何還要活著。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嗎?大火後,偶爾約瑟會感到頭腦清晰,慶幸呼吸不再疼痛,這時他想找出人生的好處,卻找不到。他躺在清洗乾淨的床墊上,沉溺於事後看來無比明顯的錯誤。他不再氣朝鮮或日本了,大多時候他只氣自己愚蠢。他禱告上帝能原諒他這個老人忘恩負義。

昌浩握住約瑟沒有燙傷疤痕的手,摸到他纖細的骨頭。他怎麼撐了這麼久?「還有……假如你等……假如等到我死了,你就可以娶她。」約瑟說,「可是你不能帶她過去,千萬不行,我拜託你了。」「什麼?」昌浩搖搖頭。「我不相信共產黨,只要他們掌權,我不希望她回老家。現況不會一直不變,日本會再富強起來,朝鮮也不會永遠分裂。你還健康,可以在這兒賺錢,照顧我的……」約瑟說不出她的名字。「我害她受太多苦了。我還是個小男生時,她就愛我了,即使我們還小,我就知道我們會在一起。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和你說,我從沒想過與別的女人在一起,從來沒有,不只因為她漂亮,還因為她人真好。她沒有抱怨過我,一次也沒有。我當她的丈夫沒多久。」他嘆了口氣,感覺口乾舌燥。「我知道你關心她,我相信你。我希望你不是替那個惡霸工作,但這兒工作不多,我可以理解。你何不等我死?」約瑟越說,越覺得自己說的對。「留下來。我快死了,我感覺得到。這裡的人需要你,你救不了那個國家,沒有人行。」「大哥,你不會死。」「不,我非死不可。我們得試著重建國家,不能只考慮自己的福祉。」

開學至今,班上每個人都鄙視晶子,但他突然欽佩她有勇氣用其他方式思考,提出難以啟齒的事實。他很慶幸他人在大學,而不是在掌權者永遠對的其他場合。即便如此,認真聽晶子反駁教授前,他從未深入為自己思考,也沒想過公然表示反對。下課後,他獨自走回家,滿腦子只想到她。即使不簡單,他仍想和她在一起。隔週二專題小組上課前,挪亞提早到教室,占了晶子旁的位子。教授眼見他背叛,努力不要顯得受傷,但她當然傷心極了。

吾郎說,「早啊。車子在外頭等了,我要帶你去戶戶山太太那兒做新衣服。走吧。」

「沒問題,你一定做得到。獎品櫃台你想聘哪種女孩都行──沖繩人、部落民、朝鮮人、日本人,我不在乎。她們只要可愛又漂亮就好,但別太放蕩,免得嚇跑男客人。女孩子對店裡最重要了,哈。」「我不知道宿舍住得下這麼多──」「你太愛操心了,所以這份工作才適合你。」吾郎咧嘴笑了。摩西想了一下,不得不同意。沒有人比他更為店鋪操心了。

由於他能裝蠢,有時旁人會忘記他是成功的商人,有錢到擁有七間柏青哥店。

「妳上什麼課?」「英文。」「我會英文,我可以幫妳。」「你才不會英文。」「哈囉,由美小姐,我的名字叫白摩西。妳好嗎?」他重複與挪亞練習過的英文課本句子。「你們在奧克拉荷馬州塔爾薩的天氣如何?」他問道,「常下雨還是很乾燥?我喜歡漢堡,妳喜歡漢堡嗎?我工作的店名叫天堂。」由美說,「你在哪裡學的?你連高中都沒唸完。」「妳怎麼知道?」他笑了。

戶戶山太太的女工比平時晚下班,於是摩西讀起縐縐紙頁上的作業單字。在學時,他不覺得自己記憶好,但他發現自己能輕易背起英文單字片語。若想讓由美刮目相看,他的記憶力很有幫助。一般女孩喜歡禮金、洋裝或小飾品,但摩西的女友只對學習有興趣。由美最開心的時候,似乎是看老師約翰‧馬利曼牧師點到摩西,而他能說出正確答案。由美想住在美國,為了有一天搬過去,她認為自己得學好英文。

「由美說他去美國可能比較好,不過她覺得誰在美國都比較好。她說美國不像日本,與眾不同沒有關係。」摩西認為女友沒來由偏好美國和來自美國的事物。她與他哥哥挪亞一樣,都認為英文是最重要的語言,美國是最好的國家。

挪亞不想成為她顯微鏡下的標本,所以不提母親叫賣泡菜和甜食,供他上學,也不提父親在殖民時代死於艱難的牢獄之災。對他來說,那些人生片段都是老早的事了。他不以過去為恥,絕不是這樣,他只是怨恨她的好奇。晶子是上層階級的日本女孩,在南麻布長大,她的父親經營貿易公司,母親在私人俱樂部與駐日外國人打網球。晶子熱愛粗暴的性愛、外文書和聊天。她主動追求他,挪亞從未認真交過女友,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漢水喜歡每個月在店面後方的私人包廂招待挪亞,不會有人打擾他們,只有店員會端上從日本各處偏遠漁村進貨的一道道極品美食。因為漢水很好奇就讀頂尖知名大學是什麼樣子,通常他們會聊挪亞的課程。漢水沒有讀過中學或大學,全靠讀書自學讀寫韓文和日文。一旦付得起學費,他便請了家教,教他日文和韓文漢字,好閱讀困難的日文和韓文報紙。他認識許多富人、強人和勇者,但最敬佩富含學養、寫得一手好文章的人。因為欽佩記者對每天的大事都有論理清楚的想法和立場,他主動和大記者交朋友。漢水不相信國族主義、宗教,甚至不相信愛,但信任教育,尤其相信人得不斷學習。他怨恨各種浪費,當他的三個女兒都放棄學業,追求空有其表的事物和八卦,他越發鄙視妻子放任她們。他女兒明明有聰明的頭腦和無限的資源,妻子卻讓她們像丟垃圾似地全扔了。女兒雖然沒救了,但現在他有挪亞。他很興奮挪亞能優雅地閱讀和寫作英文──他知道這是世界上必要的語言。挪亞開過推薦書單給他,漢水也讀了,他想知道兒子所知的事。

可是他寧可飛快吃完一碗有營養的簡單料理,速戰速決。他的吃法類似大多做工的朝鮮人──可口食物不過是必要養分,應該盡快吃完,才能回去工作。對富裕的日本人來說,大量、重口味又刻意吃快的飲食習慣只能說是粗俗。

「晶子,為什麼妳一定要是對的?為什麼妳總要占上風?為什麼我不能決定何時何地讓妳見我的熟人?我絕不會這樣對妳,我會尊重妳的隱私。」

「妳和我不會有結果。」「為什麼?」「就是不會。」他想不出別的答案,又不願戳破剛發現的殘酷事實。她不會相信她自己其實與父母無異,因為只把他當作朝鮮人──不論好壞──和只把他當作壞朝鮮人是一樣的。她看不見他的人性,但挪亞意識到這是他最大的渴望──被當作人看。

「夫人問妳怎麼知道老爺住在這兒。太太,我必須回答她,妳懂嗎?」男孩盯著順慈的臉。「我曾在你主人的餐廳替金昌浩工作,金昌浩去北韓前,把你主人的地址給我。你認識金先生嗎?他去了平壤。」

「嗯,嗯。」挪亞語帶同情,彷彿他能理解。很久以前,他便練就即使不認同也能點頭,因為他發現光是點頭便能讓人繼續說下去。

挪亞心想弟弟是否也這樣和員工說話。他竟然要踏進柏青哥產業,與形同被退學的摩西一樣,挪亞不禁感到震驚。

「喔?」高野一臉困惑。「賣烏龍麵的送兒子去唸早稻田大學?真的?」挪亞不發一語,希望自己更會撒謊。

致哀客看到穿黑西裝的小男孩,忍不住流淚時,所羅門會說,「別哭。」他安慰一名歇斯底里的女子,告訴她,「媽媽在加州。」致哀客一臉困惑,但所羅門和摩西都沒有解釋。

她偶爾會問,「摩西,你不覺得住在紐約市或舊金山很棒嗎?」他只得宣稱無法在東西岸間決定。

他問道,「妳上過高中嗎?」她笑著說,「沒有,大叔。我不是乖乖女學生。」「妳當然不是。妳很蠢,我受不了蠢人。」漢水用力揍女孩的臉,血從她粉色的嘴巴噴了出來。她哭喊道,「大叔,大叔!」她拍打他握緊的厚實拳頭。他揍了她一次又一次,抓她的頭去撞車側的車內燈,直到她不再發出聲音。血沾滿她的臉和桃色洋裝正面,項鍊也濺上血滴。司機動也不動坐在前座,等漢水收手。「載我去公司,然後送她回媽媽桑那兒。告訴媽媽桑,我不管女生多漂亮,沒常識我就受不了。我可是去參加葬禮。別再讓我看到這無知的傢伙,否則我就不去她們酒店了。」

他以美貌著稱的妻子沒有突出的胸部、臀部或屁股,他因為她痛恨遭人觸碰,而畏懼與她上床。上床前,他得沐浴,做完愛後,不管幾點她都要泡很久的澡。她生了三個女兒後,他不再嘗試生兒子。連漢水敬愛的老丈人都對他其他的女人視而不見。

他顯然是外國人。她懷疑他的為人,但他禮貌的態度之下顯得如此悲傷,令她想起過世的丈夫。因此寡婦覺得只要沒人發現,她應該忽視他的來歷。

小鋼珠在機器長方形的檯面上規律曲折跳動,春樹穩穩轉動旋鈕,維持動作。他想告訴哲生的父親,不,要怎麼證明不存在的罪行有罪?我無法懲戒,也無法防範。不行,他不能說這種話,對誰都不行。他有太多話不能說。自小以來,春樹便想上吊自殺,至今這個念頭仍未消失。所有罪行當中,春樹最了解謀殺後自殺。假如做得到,他會殺了大輔再自殺,但他殺不了大輔,也無法對彩芽做出這種難以啟齒的事,他們都是無辜的。機器突然停下來。他抬起頭,看見摩西拿著延長線的插頭。他身穿黑西裝,外套領子別著天堂橫濱的紅色別針。「呆瓜,你輸了多少?」「很多,大概一半的薪水?」摩西掏出錢包,交給春樹一疊日圓鈔票,但春樹不肯收。「這次輸是我的錯,有時候我也會贏呀?」「你沒多常贏。」摩西把錢塞進春樹的外套口袋。

他打算等挪亞一如往常從公司出來,到對街的蕎麥麵店吃中餐。平日每天中午,他都在不同的餐廳簡單用餐,週三總是吃蕎麥麵。漢水的私家偵探在二十六頁的報告中詳細記載挪亞在長野的生活,其中他對規律的持續追求最為明顯。挪亞不喝酒,不賭博,不與女人瞎混。他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和妻子及四個小孩住在樸實的房子,像日本中產家庭。「你認為他會一個人吃中飯嗎?」「他總是獨自吃中飯。今天星期三,他會點冷蕎麥麵,花不到十五分鐘吃完。他會讀一點英文小說,然後回公司。我猜他就是這樣成功的。挪亞不犯錯,什麼都規畫好了。」漢水語帶自家人的驕傲。

當天晚上,挪亞沒有打來,她才發現沒給他橫濱家裡的電話。隔天早上,漢水打電話來。她離開挪亞辦公室幾分鐘後,挪亞便舉槍自盡了。

悅子還住在北海道擁擠的三房小屋,忍受屋頂漏水和狹小的廚房時,有幾件事讓她撐了過來。伴隨針扎般的痛,悅子回憶起她把晚餐的炸蝦高高疊在鋪紙的盤子上,看兒子狼吞虎嚥吃完。因為兒子說媽媽的炸蝦比糖果還好吃,即使在七月中,她也願意站在滾燙的天婦羅炸鍋前,把裹上麵糊的蝦丟進冒泡的花生油。記憶如陰暗高大的浪潮襲來,她想起小花剛泡好熱水澡,臉頰一片粉嫩時,她多麼喜歡梳小花剛洗好的頭髮。「我知道妳不想要我們。哥哥和我說過,但即使知道他們沒錯,我仍說他們錯了。我抓著妳不放,因為我不要讓妳一走了之。妳怎麼能對我說養小孩多辛苦?妳自己都沒試著當媽,憑什麼教訓我?妳算什麼媽媽?」

她曾因為累了而責罵孩子,她希望能收回那些時刻。她犯了好多錯。如果人生能重來,她會讓孩子泡澡久一點,睡前為他們多唸一個故事,替他們多炸一盤蝦。

為什麼她的家人認為柏青哥那麼糟糕?她父親是四處雲遊的業務,向孤苦的家庭主婦販售她們買不起的昂貴壽險,摩西則提供空間讓成年男女玩柏青哥賺錢。他們都靠機運、恐懼和孤獨致富。

不過生病也帶來意外的好處。養真會走路做家事以來,生平第一次不覺得需要勞動。她無法再煮飯、洗碗、擦地、縫衣服、刷洗廁所、照顧小孩、洗衣服、做食物去賣,或做其他必要的家事。她的工作就是好好休息等死,什麼都不用做。再怎麼樂觀,她也只剩幾天可活。

「苦生。」養真大聲說,「女人生來就在受苦。」

順慈看景喜輕拍母親,直到她冷靜下來。她認不出母親了。順慈大可說生病害她變了,但事實沒那麼簡單吧?多年來母親護著真正的想法沒讓她知道,直到生病和瀕死暴露出真相。順慈犯了錯,但她不認為兒子繼承到壞血統。

挪亞個性敏感,他相信只要遵守所有規矩,表現優異,惡毒的世界便會改觀。他的死也許是她的錯,竟容許他相信這麼殘忍的理想。

他終於說,「小花,她是我的外太婆。」所羅門的印象中,她是溫和的老太太,身上飄散橘子油和餅乾的香味。她不太會說日語,但總會從深藍色背心口袋掏出零食和零錢給他。

餐會上,小花繼續跟著所羅門。她要他猜她的罩杯大小,所羅門毫無概念,但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她的胸部了。

「我救不了她。」「你才剛試過,只是失敗了,因為她不要你幫忙。她想死。」「什麼?」「沒錯,所羅門,這個女孩想死。」她撩起他的劉海,和藹地看著他,吻上他的嘴唇。「世上有很多落難女孩,我們救不了每一個。」

他希望漢城是他們的中立地帶,兩人在那兒都能感覺正常,因為他們都算朝鮮移民。況且菲比韓文說得很好,他的韓文真是糟透了。他和父親去過南韓幾次,每個人都把他們當作日本人。雖然不像回家,但拜訪一下還是不錯。一陣子後,他習慣將錯就錯,扮成大啖可口烤肉的日本觀光客,省得向捶胸頓足、自以為是的朝鮮人解釋為何他的母語是日文。

「我沒事。」「好吧,硬漢。」阿和說,「聽我說,你應該知道,成功是要繳稅的。」「啥?」「如果你表現好,就得向所有表現不好的人付稅。反過來,如果你表現很差,人生也會逼你繳一筆爛稅。每個人都得賠上一點。」阿和嚴肅地看著他。「當然,平庸之輩繳的稅最糟,真是爛到不行。」阿和丟掉菸蒂,雙手抱胸。「聽清楚了:繳爛稅的人大多生在錯的家庭、錯的時代,只能用殘破的指甲勉強掛在車尾。他們連遊戲規則都不知道,當他們失敗,你甚至無法生他們的氣。人生就是這樣惡整、惡整、惡整這些混蛋。」

「所以成功稅來自嫉妒,爛稅來自剝削。好。」所羅門點點頭,好像開始懂了。「那平庸稅是什麼?他們有什麼錯──」「問的好,年輕的絕地武士。平庸之輩的稅來自你和每個人都自知平庸,這筆稅比你想的重。」所羅門從未想過這件事。他不認為自己非常特別,但也不曾自認平庸。或許他對自己都尚未講明,但他確實想在某個領域出類拔萃。「絕地武士,你要了解,沒有什麼比自知與別人一樣還糟了。這種人生多麼糟糕頹廢啊。偉大的日本孕育出我所有尊貴的祖先,這裡每個人都想和其他人一樣,所以住在這兒很安全,但整個國家就像恐龍國,都要絕種了啊,小弟。所以在這兒海撈一筆,投資在別的地方吧。你還年輕,有人該告訴你這個國家的現實。日本沒救了,不是因為戰敗或做了壞事,而是因為沒了戰爭,太平盛世下大家其實都想當平庸之輩,畏懼與眾不同。還有日本精英都想當英國白人,真是可悲又荒謬,這值得另花時間討論。」所羅門覺得他的話一部分有理。他認識的真正日本人即使不是中產階級,也自以為是。他的高中同學就算父親是數家鄉村俱樂部的百萬會員,也自認是中產階級。他沒見過大伯挪亞,但據說他就是想當普通日本人才自殺。

他用韓文對菲比說,「你們來了!」她拜訪所羅門的家人時,大家總共說三種語言。菲比和大人說韓文,和所羅門說英文,所羅門則和大人主要說日文,和菲比說英文。每個人都稍作翻譯,竟也行得通。

她心想,菲比個性活潑,對孫子好。母親生前總說,女人生來便要受苦,但看著眼前甜美的女孩對每個人輕易露出溫暖的笑,順慈不希望她面對此等宿命。她不會煮飯又如何?假如她好好照顧所羅門,其他都不重要。

順慈繼續盯著煎鍋,同時問道,「妳什麼時候要和所羅門結婚?」老女人有權問這種問題,雖然她還是有點膽怯。「對呀,你們什麼時候要結婚?還在等什麼?我弟妹和我閒閒沒事,如果你們需要人手幫忙帶小孩和煮飯,我們可以搬去東京!」景喜咯咯笑了。所羅門搖搖頭,朝三名女子微笑。「妳提這個,我就要去休息室和老爸聊男人經了。」菲比說,「真謝謝你喔,所羅門。」她其實不在意她們的問題,因為她自己也想過了。摩西笑了笑,與兒子離開廚房。

摩西瞥見兒子陰沉的表情。「我今天晚上會打電話給吾郎,問老太太的事。你老闆希望她賣地吧?」「太好了。爸,謝啦。」週一下午,摩西打電話到公司找所羅門。他和吾郎先生談過了。老婦人是朝鮮人──老派的總聯分子,孩子都返回平壤,死在那兒了。松田是她的通名。她不想把地賣給日本人,吾郎先生覺得她太固執了。他說老婦人願意賣給他,所以他可以買下地,再以原價賣給阿和的客戶。所羅門掛斷電話,趕到阿和的辦公室,告訴他好消息。阿和仔細聽完,交疊雙手笑了。「做得好,絕地武士。我向來看得出誰是贏家。」

他無法想像她要死了。他想抱起她,帶她遠走紐約。在美國,任何事似乎都能解決;在日本,困難的問題只能默默承受。沒辦法,沒辦法。他聽過這句話多少次了?沒辦法。據說他的母親痛恨這句話,他突然了解為何她生氣這種順從文化扼殺了她的信念和夢想。

「我不想活,準備要死了。你懂嗎?所羅門,你曾經想死嗎?我想死好多年了,但我太膽小,不敢說,也不敢動手實踐。或許當初你能救我,但即使是優秀的你,我的所羅門,我想你也做不到。每個人偶爾都會想死,對吧?」

摩西問兒子,「你餓了嗎?悅子是不是說來這兒就會逮到我們像老女人聊八卦?」

「所羅門,老太太壽終正寢,她姪女說是心臟問題,畢竟她都九十三歲了。我與她的死無關。聽我說,你老闆其實不認為我殺了老太太,否則他會怕到不敢開除你,天知道我不會殺了他?這些都是電視演的誇張劇情。他利用你的人脈,再編個藉口開除你。客戶只想搞定朝鮮人的鳥事。」

「日本永遠不會變,永遠不會接納老外。寶貝,在這兒你永遠是老外,不是日本人,好嗎?在日朝鮮人走不了,對吧?不過不只你們,日本永遠不會接納我媽媽那種人重回社會,絕不會接納我這種人。我們是日本人耶!我生病了,有個經營老貿易公司的日本人傳染給我。他已經死了,但沒人在乎。這裡的醫生也只想趕我走。所以聽好了,所羅門,你應該留下來,不要回去美國,你應該接手爸爸的公司,賺超多錢,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寶貝所羅門呀,他們絕不會覺得我們正常,你懂我的意思嗎?」

「幹嘛?讓你變得像阿和?我認識一千個阿和,他們連擦你爸爸的屁股都不配。」「銀行也有好人。」「柏青哥產業也有好人,像你爸爸。」「我不知道妳喜歡我爸。」「你知道嗎?我住院之後,他每個禮拜天都來看我,讓媽媽休息。有時候我裝睡,會發現他坐在椅子上替我禱告。我不信神,但我想沒差吧。所羅門,沒有人替我禱告過。」所羅門閉上眼,點點頭。「你的奶奶順慈和伯婆景喜每個禮拜六會來看我,你知道嗎?她們也會替我禱告。我不懂耶穌什麼的,不過我都生病了,她們還願意碰我,真是人太好了。護士都不敢碰我。你的奶奶順慈會握住我的手,我發燒的時候,你的伯婆景喜會在我額頭敷上冷毛巾。雖然我這個人很糟糕,但她們對我很好──」

「沒關係,所羅門。我不再做壞事了,我最近有時間思考我愚蠢的一生。」

菲比不確定是否該起身坐到他旁邊,她不希望所羅門覺得她可憐他。她姊姊說男人討厭憐憫,反而渴求同情和崇敬──這個組合可不容易。

「我很遺憾,百太太,真的。」管理員一臉失落地說,「我一直想告訴他,讀完他買給我的每本書之後,我自己買了更多。我讀了狄更斯先生所有的作品譯本,但我最喜歡他送我的第一本,《塊肉餘生錄》。我很景仰主角大衛。」「挪亞很愛讀書,他最棒了,他很愛讀書。」「您讀過狄更斯先生的作品嗎?」「我不會讀書,」她說,「我不識字。」「當真?您是挪亞的母親,一定也很聰明。也許您可以去上大人的夜校,挪亞先生就建議我去。」順慈朝管理員微笑,他似乎覺得很有可能送老婦人上學。她想起挪亞如何哄騙摩西持續努力唸書。

一九九○年,我從大學歷史系畢業,進了法學院,後來執業兩年。離開法界後,我早在一九九六年便決定要寫在日朝鮮人的故事。我寫了許多短篇故事和小說草稿,都沒能出版,使我非常沮喪。二○○二年,《密蘇里評論》雜誌發表了我的短篇故事《祖國》,講述一名韓裔日本男孩在生日當天按捺指紋,取得外國人登錄證。這個故事後來得了佩登獎。

我非常想把這個故事講好,但我覺得自己不具備足夠的知識或能力。焦慮下,我做了許多研究,還寫了關於在日朝鮮人群體的小說初稿,但感覺仍然不對。直到二○○七年,我先生得到東京的工作邀約,我們在八月搬到日本。到了當地,我有機會採訪數十名在日朝鮮人,並發現自己完全搞錯了。在日朝鮮人也許是歷史的受害者,但與他們見面後,我發現沒有一個人能這樣一言以蔽之。這些人的廣度與複雜程度令我自慚形穢,於是我放棄本來的草稿,於二○○八年重新開始寫這本書,持續寫作修改,直到出版。

這個故事伴隨我將近三十年,因此需要感謝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