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3, 2024

《死屋手记》书摘

明天是囚犯不可剥夺的真正的节日,是法律明文规定的。这一天不能派囚犯干活,一年总共只有三天这样的日子。

“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

但好的批评视角会有十分精彩的发现和阐释,它体现的是批评家自身的睿智和素养。

但陀氏作品的丰富性,表明他依然是写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真实往往是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分析以及近乎乖张的行为来体现,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氛,形成别具一格的真实。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这恐怕是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键所在。

历来的小说都是善恶分明,在英国小说里有“happy ends”,就连法国巴尔扎克也未能免俗,总要在小说里分出这样的壁垒。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形象说明,善与恶常常会共同栖居在一个人身上,人的本性里就有兽性与人性,当兽性占上风的时候,就出现恶行,人性却支持着人的善行。

对陀氏这样的作家最好还是不抱先入之见,随着作者的安排,先领略他的思想,然后再来作认真的思索。它不是消闲的读物,却能长人心智。

引言

在西伯利亚的城市里常常能遇见流放的移民在当老师;没有人嫌弃他们。他们主要是教法语,在某种人生舞台上,法语太重要了,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人,在偏远的西伯利亚地区,对这种人生舞台就连个概念也不会有。

他身上有一种谜一样的东西。要同他深谈简直是不可能的。当然,他总是回答我的问题,甚至神情凝重,仿佛认为回答我的问题是他至关重要的义务;可我听了他的回答,却忍不住要接着问下去;而在这样的交谈之后,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苦恼而疲惫的神情

但是关于苦役生活的手记《死屋场景》——他在其手稿的某处是这样称呼他的手记的,在我看来不无趣味。一个前所未知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些奇怪的现象、对沉沦的人们的某些独特的观感使我为之入迷,因而我是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某些章节的。不言而喻,我的看法可能有误。姑且挑选两三章付印,以供读者诸君评判……

第一章 死屋

大门外边是光明的自由世界,人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若非亲身体验,那就连一个近似的概念都不可能有。比如说,我无法想象:在我服苦役的漫长的十年里,连一次,连一分钟独处的机会也没有,那是多么可怕和痛苦啊?劳动时总有押送队监视,屋子里有二百名难友,至于独处,一次,一次也不曾有过!不过,我需要适应的又何止于此!

不是由于愤慨,而是因为不该讲这种事;因为讲这种事是不合时宜的。我要顺便指出,这些人确实是有文化的,这句话甚至不是在转义上,而是在其本义上说的。他们当中大概半数以上都能读会写。在俄国民众大量聚集的其他某个地方,分出二百五十个人来,其中有文化的人能达到半数吗?后来我听说,有人从这类资料中得出结论说,文化能把人毁了。这样说是错误的:这里起作用的完全是其他的原因;不过也不能否认,文化会使人过于自信。

总之,少数人永远快快乐乐,并因此而遭到普遍的蔑视,除了这少数的例外,这里的都是一些阴沉、善妒的人,他们虚荣心极强,喜欢吹牛,受不得委屈,而且是极端的形式主义者。对一切都处之泰然才是最大的美德。人人都热衷于一点:表面上如何自处。

总之,虚荣、外表是首要的。大多数人道德败坏,变得极其卑劣。造谣中伤、飞短流长更是层出不穷:这是地狱,乌烟瘴气。但是谁也不敢起而反抗监狱内的陈规陋习;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屈服。

我要再说一遍,他们当中也有真正的强者,是一辈子习惯于横冲直撞、发号施令、历尽艰险而无所畏惧的硬汉。这种人不知怎么总是令人肃然起敬;他们往往十分爱惜自己的声誉,却竭力不使别人感到压抑,也从不参与无聊的谩骂,行为举止带有非同寻常的自尊,他们通情达理,而且几乎总是服从管理——不是遵循服从的规定,也不是认为有服从的义务,而仿佛是根据一种相安无事的默契。

往往有人能忍耐几年,很温顺,忍受着极其残酷的刑罚,可是为了一点儿小事,稍不顺心,几乎不为什么就突然爆发。在某些人看来,简直可以说他是个疯子;可情况就是这样。

当然,监狱和强迫劳动的制度是不能改造罪犯的;只能施加惩罚,使这个恶徒不能继续危害社会的安宁。监狱和极其繁重的苦役只会加剧犯人的仇恨,使他们更渴望得到被禁止的享受,更危险地轻举妄动。

顺便说一下,走私就其性质而言是一种很特殊的罪行。比如说,怎能想象,对有的走私犯来说,金钱、利润只起着次要作用,只占据着次要地位呢?然而事实上往往就是这样。走私犯的工作需要激情和天赋,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诗人。他不惜牺牲一切,冒着极大的风险,耍花招、使诡计、谋求摆脱险境;有时甚至是靠着某种灵感行动。其激情之强烈堪比赌博。

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就说劳动吧,我觉得并不十分繁重,算不上什么苦役,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了,说这种劳动是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于它艰苦而持续不断,而是因为它是强制性的,是在棍棒的驱使之下非干不可。自由自在的庄稼汉的劳动也许多得不可比拟,有时还要夜以继日地干,夏季尤其如此;然而他是在为自己劳动,怀有一个合理的目的,因而比起被强制地从事于己无益的劳动的苦役犯来,会觉得无比的轻松。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要彻底制服、压垮一个人,要对他处以一种最可怕的刑罚,以致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也闻之胆寒,不敢以身试法,——那么只要使劳动具有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特点即可。

可要是强迫他,举例来说,把一只桶里的水倒进另一只桶,再倒回原来的桶里,或捣沙土,或把一个地方的土堆拉到另一个地方,再拉回来,那么我想,犯人过不了几天就会上吊自杀,或者犯下千百种罪行,但求一死,以便摆脱这种屈辱、羞惭和痛苦。不言而喻,这样的惩罚变成了一种酷刑,一种复仇,而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不能达到任何合理的目的。而由于任何强制性劳动都必然会具有这种酷刑、徒劳无益、屈辱和羞惭的成分,因而苦役犯的劳动比任何自由的劳动都痛苦得无可比拟,其原因恰恰在于它的强制性。

不过,囚犯们在称赞自己的伙食时,讲的只是面包,确切地说,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是,面包在我们这里是敞开供应,而不是定量分配。他们怕的就是定量分配:如果按定量分配,三分之一的人就会挨饿;合伙吃大家都能吃饱。我们的面包不知怎么特别好吃,这是全城闻名的。都说这多亏监狱的炉灶砌得好。

我在这里是故意举例说明,苦役犯最习以为常的谈话。我起初无法想象,怎么能为了逗乐而吵架,而且在吵架中寻找乐趣、从事心爱的练习并得到快乐呢?不过,虚荣心也不能忽略。雄辩的谩骂者是受人尊敬的。

“喂,怎么磨蹭了这么久?大概是在兹维尔科夫家里吧?”她们来找的那个囚犯迎上去说,他早就在等候她们了。“我磨蹭了?刚才一只喜鹊在木橛子上蹲了一会儿,比我待在他家里的时间还长些呢。”姑娘愉快地回答道。这是世界上最下流的姑娘。她就是切孔达。和她一起来的是小铜币,这一个更是无法形容。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而是开朗、安详的笑,其中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气,这笑容不知怎么与他的白发特别相称。也许我错了,但我觉得,可以根据笑声去了解一个人,初次相逢,倘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那么您可以大胆地说,这是一个好人。

有时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买家来了:这是一个囚犯,他像警戒线里的老犍牛一样苦干了几个月,积攒了一点钱,为的就是要在早已预定的某一天把钱喝光。这个日子早在它到来之前很久,就出现在这可怜的劳动者的梦里了,这个日子在他的梦里,也在他劳动时的幸福幻想中以其迷人的魅力使他在乏味的牢狱生涯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支撑。

还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故意犯罪,就是要被关进监狱,从而摆脱在外面的那种远不如服苦役的生活。在外面他过着受尽屈辱的日子,从未吃过一顿饱饭,还要没日没夜地为自己的老板干活;而服苦役干的活比在家里干的活还轻松些,面包管饱,而且这样好吃的面包他还不曾见过呢;每逢节日还能吃到牛肉,得到周济,还能挣点儿零花钱。而朝夕相处的同伴呢?都是一些狡猾、机灵、见多识广的人;于是他又恭敬又惊奇地望着自己的那些同伴;他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人呢。他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所可能有的最崇高的群体。

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看来他把品行和秩序发展到了拘泥细节、吹毛求疵的程度;显然,他自以为非常聪明,一般地说,所有愚钝和狭隘的人都是这样。

平民百姓来到监狱,是进入自己熟悉的社会,也许还是一个更有文化的社会。当然,他失去的很多——家乡、家庭、一切,但环境还是原来的那个环境。一个有教养的人依法受到与平民百姓同样的惩处,他所失去的却往往比后者多得不可比拟。他不得不抑制自己所有的内心需求、所有的习惯;陷入他所不能满意的环境,要学会呼吸一种不同的空气……这是从水中捞出来丢弃在沙地上的一条鱼……对所有人都相同的依法惩处,对他来说却往往痛苦十倍。这是实情……哪怕问题仅仅涉及他不得不放弃的物质方面的习惯。

第五章 第一个月

此外,为了巴结我,苏希洛夫还主动想出千百种不同的办法来尽义务:替我把茶炊坐在炉子上,东跑西颠地为我办事,给我找寻什么东西,把我的短上衣送去修补,每月给我的靴子上四次油;他做这些事又热心又匆忙,仿佛肩负着天知道多么重大的责任,——总之,他把自己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完全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把我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他自己身上。例如,他从来不说“您有几件衬衣,您的短上衣破了”等等,总是说:“咱们现在有几件衬衣,咱们的短上衣破了。”他一个劲儿地看我的眼色行事,似乎这就是他一生的主要职责所系。

这些人的典型特点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而且几乎在任何人面前都泯灭自己的个性。

我想和他谈谈也不行;他也不善于交谈,看来谈话让他很费劲,你要是为了结束谈话,叫他做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跑跑腿,只有这时他才会活跃起来。最后,我甚至确信,我这样做使他得到了快乐。

我见到过一些被流放二十五年的犯人,他们竟非常平静地亲口对我说过这样的一些话:“等一等吧,上帝保佑,服刑期满,那时就能……”

第六章 第一个月

有些人说(我听到也读到过这种说法),对别人的最崇高的爱同时也是最大的利己主义。可这里哪有什么利己主义呀——我实在无法理解。

第七章 新交。彼得罗夫

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也逐渐地习以为常了。我的新生活中的日常现象对我的困扰日益减少。那些事、那个环境、那些人——仿佛一切都已经看惯了。要迁就这种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早就该承认,这种生活已是既成事实。还留在我心中的种种不满,我都尽可能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不再失魂落魄地在监狱里徘徊,也不流露自己的苦闷。

他们自己知道,解除铁链以后,将永远被关押在监狱里,直至老死,而且还要戴着镣铐。他们是知道这些的,然而还是强烈地渴望尽快熬过这戴着铁链的刑期。要知道,倘若没有这个盼头,谁能这样戴着铁链熬过五年或六年而不死去或发疯呢?还会有谁肯这样坐牢呢?

有一次他曾无意中亲口对我说过,我这个人“心地太善良”,还说:“您是那么单纯,那么单纯,甚至令人心生怜悯。不过,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别见怪,”片刻后他又加了一句,“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啊。”

第九章 伊赛·福米奇。澡堂。巴克卢申的故事

“请等一等,”我打断了巴克卢申的话,“为这件事只能作为民事案件判您十年顶多十二年流放;而您却被关押在单人囚室。怎么可以这样呢?”“啊,这是另有原因的,”巴克卢申说,“我被带到审判委员会,一个大尉在开庭前就用脏话痛骂我一顿。我受不了,就对他说:‘你怎么骂人呢?下流东西,难道没看见你面前的守法镜[4]吗!’嘿,这一来情况就变了;案子从头重审,两罪并罚:判处树条抽打四千下,并关进这里的单人囚室。把我带出来受刑时,也把大尉带出来了;我要穿过‘绿街’,而他被剥夺军衔,并流放高加索当兵。再见,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一定要来看我们的演出啊。”

第十章 圣诞节

明天是囚犯不可剥夺的真正的节日,是法律明文规定的。这一天不能派囚犯干活,一年总共只有三天这样的日子。

阿基姆·阿基梅奇也在认真准备过节。他没有家庭的回忆,因为他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差不多从十五岁就开始了艰苦的劳动;在他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快乐,因为他一生都过着正常的单调的生活,对给他规定的职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也并不特别虔诚,因为良好的行为似乎吞噬了他的一切其余的人的天赋和特点、一切激情和希望,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由于这一切,他在为迎接庄严的节日而进行准备的时候既不忙乱,也不激动,他不为令人神伤而又完全无益的回忆所困扰,而是表现出安详而有条不紊的良好行为,这种行为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履行责任和履行一成不变的习俗的需要。他遇事根本不喜欢多加思考。事实的意义似乎从来不会触动他的头脑,而对一成不变的规则却会虔诚地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如果明天就吩咐他去做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会同样驯服而细心地去做,正如头一天做与此相反的事情那样。有一次,生平仅有的一次,他试图用自己的头脑生活——却遭到了牢狱之灾。对他来说,这个教训并没有白费。虽然命中注定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然而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了足以自救的准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思考,因为思考“不是我的头脑所能胜任的”,囚犯们在彼此之间就是这样说的。

“老人家某某……”是表示向某某致敬,在整个西伯利亚的民间都有这样的用法,哪怕对方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老人家”这个词是表示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奉承的意思。

第十一章 演出

我记得,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对我的公正的评判丝毫不是卑躬屈膝,而是一种自尊感。我国人民最崇高、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正义感以及对正义的追求。在任何地方而且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最前面的这种公鸡习气是人所应当有的吗,——反正人民是没有这种习气的。只要剥掉非其固有的假象的外壳,更细心、更贴近而不抱成见地看一看实质本身,——任何人都能在人民身上看到他所料想不到的东西。我们的精英能教给人民的东西不多。我甚至敢于断言,——恰恰相反,他们自己还要向人民学习。

但观众并不挑剔,愿意用想象补充现实,而且囚犯们是善于此道的:“说是花园,那就看作花园吧,房间就是房间,木屋就是木屋——无所谓,何必多挑剔呢。”

第一章 军医院

还有的来自感化连——一个很奇怪的单位,犯有过错和不大可靠的大兵从军营被送到这里来,以便改正其行为,两年多以后从那里出来,大多数人通常都成了罕见的大坏蛋。

使乌斯季扬采夫感到不快的其实是我,是我的茶,是我身陷囹圄还似乎像老爷一样离不开仆人,尽管我没有要过仆人也不想要。确实,我遇事总是想亲自动手,甚至特别希望不要让人觉得,我是四体不勤、娇生惯养、有老爷习气的人。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我的自尊心的表现,如果有必要顺便说明一下的话。但是您瞧,——可我就是不明白,怎么老是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总是无法拒绝各式各样的仆役和听差,他们自己死乞白赖地要到我这儿来,终于完全控制了我,他们倒真的成了我的主人,而我却成了他们的仆人;而从表面上看,自然会觉得,我确实是一个离不开仆人的老爷,在过着老爷式的生活。

然而人们都习以为常了,认为这是某种不可抗拒的既成事实。甚至未必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既然几年来甚至没有哪位医师曾想到,向上级申请给患有重病特别是肺病的囚犯除去身上的镣铐。

顺便再说一句:难道给犯人钉上脚镣就是为了不让他逃跑或妨碍他逃跑?绝对不是。镣铐仅仅是一种示众、羞辱以及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压力。至少初衷是这样。镣铐从来就不能妨碍任何人逃跑。最迟钝、最笨拙的囚犯也不费什么事就能很快地把镣铐锯断或用石头砸开。

第二章 续

我只是想说,普通民众的不信任和敌视更多的是针对医院的行政部门,而不是针对医生。了解了医生实际上是怎样的人之后,他们很快就会抛弃自己的很多偏见。我国医院的其他情况至今还有很多方面不能适应民众的需要,其制度至今还与民众的习惯不能相容,因而不能充分博得民众的信赖和尊敬。至少我是根据自己的某些切身的观感而有了这样的看法。

斯梅卡洛夫善于使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而这是一种重要的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天赋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甚至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它。

第三章 续

至于医药,就我所知,轻病患者向来是不遵医嘱,也不按时服药的,但重病患者以及一般确实有病的人很愿意接受治疗,按时服用自己的药水和药粉;不过他们最喜欢的是外科疗法。我国普通百姓所非常喜欢和相信的拔火罐、贴水蛭、热敷和放血,我们这里的人都愿意甚至很高兴接受。

第五章 夏天

看来他在移民点的生活又舒服又有保障,可是不!老是有什么地方在吸引他、召唤他。丛林生活艰苦而可怕,却是自由而充满奇遇的生活,对那些曾经尝试过这种生活的人来说,它自有一种魅力和神秘之美,你就看吧——有人逃跑了,有的甚至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他已经有望成为定居的好居民和能干的当家人。有的还娶妻生子,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五年,却在某一天突然不知所终,留下困惑不解的妻子、儿女以及他落户的那个乡镇。在我们监狱有人曾把这样的一个逃亡者指给我看。他没有任何重大的罪行,至少没有人谈到过他在这方面的情况,可他老是逃亡,一辈子都在逃亡。

他又何必逃跑呢,有什么好处?然而总的说来,丛林里的流浪生活比起监狱生活毕竟是乐园啊。这是显而易见的;简直无法相比。尽管命苦,却可以自己做主。这就是为什么俄国的任何一个囚犯,不论他在哪里坐牢,在春天,随着第一缕诱人的阳光便会变得躁动不安。

第六章 监狱里的动物

“怎么,要你自掏腰包,拿钱出来吗?”一些人说,“何必讨价还价呢?”“是舍不得公家的钱吧,啊?”另一些人嚷道。“可毕竟,弟兄们,这毕竟是钱哪,——是伙食费嘛……”

它在孤独而愤怒地等候死亡,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和解。最后,囚犯们仿佛又想起了它,尽管两个月来谁也不关心它,谁也不曾提起它,却突然人人都真心实意地同情它了。人们都说,应当把鹰带到外面去。“哪怕让它去死,也不能死在监狱里。”一些人说。“显然,自由、刚强的鸟儿,不可能习惯于牢笼里的生活。”另一些人附和道。“要知道,它和我们不同啊。”有人加了一句。

第七章 请愿

这个想法的依据是正确的,是合乎人性的。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人。然而这个想法太抽象。忽略了很多实际条件,这些条件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能理解。

我首先要证明,在最没有教养、最受压迫的环境里,也可以在这些难友之中发现精神发展的极其优雅的特点。在监狱里有时会有这样的情况,你和一个人相识几年了,心里想,这是个畜生,不是人,因而鄙视他。突然,偶尔在某个时刻,他一时冲动展现了他的心灵,于是您看到了他内心的丰富、爱和同情,对自己和别人的苦难的卓越的理解,您仿佛开了眼了,在最初的瞬间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有相反的情况:有时与教养和谐共处的是残忍、无耻,使您见而生厌,无论您多么善良或有什么成见,您在心里却既不能原谅他,也无法为之辩解。

第八章 伙伴

当然,要改善他们的处境,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只管工程建筑,这种劳动在所有其他长官当权的情况下,还是要按照向来的既定法规进行。除非他偶尔碰到一批犯人在劳动,看到工作已经完成,便不再留他们干完剩余的时间,而在击鼓收工之前就让他们下班。但令人欣慰的是他对囚犯的信任,不吹毛求疵、乱发脾气,全然没有某些带侮辱性的管理方式。

第九章 逃亡

这个消息对囚犯们的影响是难以形容的。仿佛人人都始而大怒,继而沮丧。然后透露出某种嘲笑的意味。他们开始嘲笑了,但已经不是嘲笑抓人的人,而是嘲笑被抓的人,起初是少数人,然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了,只除了那些独立思考而不为嘲笑所动的严肃而坚定的人们。他们鄙夷地看着轻浮的群众,默默地暗自沉思。总之,人们当初曾热烈地吹捧库利科夫和阿—夫,现在又同样热烈地贬损他们,甚至是乐此不疲地加以贬损。似乎他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