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10, 2023

《伦敦最后一家书店》书摘

没分清是不是虚构……

1

伦敦来势汹汹,让格蕾丝有些招架不住。惦记了这么多年,计划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她真的来了。

夫人本来也是德雷顿人,只是后来搬去了伦敦,但她和格蕾丝母亲的友谊却并未因此而中断。“一战”期间,两人双双失去了丈夫,彼此相互扶持着才走出了伤痛,只可惜格蕾丝的母亲于去年不幸被病魔带走了

格蕾丝也把目光转向窗外,花园里的花都已被连根拔起,地上还挖了一个大坑,旁边堆放着几大张铝扣板,是用来建防空洞的材料。格蕾丝在德雷顿从未见过这样的防空洞,毕竟那里遭遇炸弹袭击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她听说很多城市都建起了私家防空洞,如果希特勒真的进攻英国,一家人至少有地方暂时避一避。

还不如关心一下眼前的事,“我能问问埃文斯先生经营的是一家什么店吗?”“当然了,亲爱的。”韦瑟福德夫人把手中的茶杯放到茶托上,瓷器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夫人眼里再次有了光,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他经营的是一家书店。”格蕾丝一听是书店,心凉了半截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对文学知之甚少,真能打理好一家书店吗?

2

第一次去樱草山书店的经历与格蕾丝预先的设想完全不同。没错,格蕾丝对这份工作的确没抱什么幻想,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书店那边似乎也没把她当回事。

万一埃文斯先生问她最近读过什么书,她该怎么回答?

格蕾丝迟疑片刻开口问道:“樱草山书店根本不在樱草山,为什么叫樱草山书店呢?” 韦瑟福德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格蕾丝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那是因为埃文斯先生和他已故的妻子最初邂逅的地方就在樱草山。当时他们俩背对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看书,注意到对方后发现两人看的竟是同一本书,你能想象吗?”夫人从托盘里拿起一块茶点,捏在指间,“后来,他们俩就一起开了那家书店,给书店起名字时想到了樱草山。这个故事特别浪漫,是吧?” 谁能想到那个胖老头年轻时竟然有过如此浪漫的爱情,这样看来,书店的名字确实很唯美

3

收拾了将近三个小时,格蕾丝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她被粉尘呛得半死,身上的白色衬衫裙本来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上面绣着粉色的小花,可这会儿裙子已经脏得没法看了。关键是,埃文斯先生对她的努力不仅不满意,似乎还非常反感,他也被呛得直咳嗽,每咳一下就会狠狠瞪她一眼,格蕾丝已经数不清自己被瞪了几眼。这些都不算什么,更糟的是在她清扫的这段时间,书店还真来了几个客人,结果都被这灰土暴尘的场面劝退了。格蕾丝其实已经很小心了,扫灰时都尽量避开客人,但她又觉得不能离客人太远,万一人家有什么想问她的,她也好随时应对。

“这可不容易,”那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做出了一副夸张的表情,“如果您也喜欢看书就会发现,想给书归类其实很难:一本书,既可以是悬疑小说也可以是惊悚小说,既可能是经典巨著也可能是爱情佳作,诸如此类。”“我……我读的书并不多,”她十分坦诚,“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看书。”他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大概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如此坦诚

他扫了一眼刚刚收拾好的收银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条浓密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什么情况?咱们这儿是被打劫了吗?”“我刚刚收拾了一下。”格蕾丝回答道。埃文斯先生愤愤地环顾四周,“你看你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他用手里的报纸扇了两下,好像连空气都惹着他了似的。

埃文斯先生把收据塞进报纸里,转身钻进了后面的房间。他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后也只是猫在靠里面的书架后面看书,感觉他根本不是书店的主人,倒像是一个喜欢在这儿打发时间的顾客。

她抓起格蕾丝的手。从小到大,这个动作已经成了她们友谊的见证。要不是有彼此作后盾,她们或许挺不过生活的各种磨难,包括格蕾丝母亲的去世、德雷顿艰苦的劳作、薇芙控制欲极强的父母以及那个傻子杰弗里·西蒙斯对她们无休无止的纠缠。

4

皇家空军军官回复了她一句什么话,但她走得太快并未听清楚。现在,她除了那些排队的孩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队伍浩浩荡荡,每个孩子都背着自己的小防毒面具,衣服和行李上缝着个人的信息。他们小小的行李能不能满足他们离家在外的所有需求?他们究竟何时才能重返伦敦,重新回到父母身边?没有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樱草山书店的顾客确实比之前少了,战争闹得人神经紧绷,很多人不再有心思逛书店。但书籍总是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越是发生战争,人们越是需要排解,这也是事实。

“都是茶叶和糖吗?”格蕾丝看了一眼所有的袋子,每一个都塞得鼓鼓囊囊。“还有一些面粉。”韦瑟福德夫人指着其中的一个袋子回答道,“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格蕾丝·班尼特小姐,战争马上就来了,你记住我说的话,政府马上就会限制粮食供应,所以我得在大家都开始囤货之前把这些东西备齐。”格蕾丝看了一眼夫人的战利品,问了句:“您说的囤货是什么意思?”

韦瑟福德夫人面带笑容欣慰地望着她,这样的笑容她曾在母亲的脸上见到过。这无疑触碰到了她心底的痛处,但没想到却并未让她难过,反而感觉到些许宽慰

这或许就是他表达感谢的方式,格蕾丝事先已经想到了。那就开始工作吧——格蕾丝先是把书店打扫了一下,清理了柜台上的收据和垃圾,而后又重新布置了橱窗。她虽然不太懂书,但挑些封面漂亮的书放在橱窗展示总是没错的。

“你他妈是怎么保证你的店里不进老鼠的?”看到格蕾丝挂完窗帘,普里查德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那个店,从刚开张那会儿就一直有这个困扰。”“我这儿没有啊。”埃文斯先生的回答有点心不在焉,明显不想跟对方继续聊下去,可普里查德先生显然没看出对方的用意。来人缩起脖子,不满地看着埃文斯先生:“那估计是因为你这儿比较偏,距离泰晤士河比较远,不像我的店,就在帕特诺斯特·罗大街。”“您可以养只猫,”格蕾丝从梯子上爬下来,仔细打量着自己窗帘的做工,“韦瑟福德夫人的儿子有只斑猫,正好想要给它找个人家。”普里查德先生哼了一声问:“你说的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女人?”格蕾丝赶紧收起梯子,生怕对方看到自己脸上不满的表情,他怎么可以这么评价夫人?夫人为人多好啊,为她做了那么多事

格蕾丝黑灯瞎火地继续往前走,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冷战,但她不能停,还得小心前行。每一次闪电都为她照亮了回家的路,平时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她怎么走也走不完,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绕着韦瑟福德夫人家的联排别墅走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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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少跟人提起自己的家事,可是面对安德森先生她似乎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表达欲望,觉得对方是个非常靠谱的听众。他一边听一边皱起眉头,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话。“听了你的经历我很难过,我愿意帮你一起改造这家书店,一定让你得到一封有史以来最漂亮的推荐信。”

“嗯,我试试吧。”他歪着头目视远方,对自己的答案似乎极为慎重,“阅读对于我来说……”他先是眉头紧锁,而后又马上舒展开,看来是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于是继续道,“就像出发去一个全新的奇妙世界,之所以能去到那里,我凭借的不是火车或轮船,而是书上的文字。读书可以让你体会他人的人生,了解他人的视角,读书本身就是学习,有了书上学来的经验,你就可以少走弯路,就可以成就更好的自己。”他稍加思考后又补充道,“我觉得,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种空虚感,总希望能有什么东西将其填满,对我而言,能填补空虚的就是阅读。

“当然能了,”格蕾丝在脑子里快速整理出思路,“比方说,‘灯火管制期间让阅读点亮你的生活’,或者‘阅读让你远离战争,探索未知的世界’。”

她简直心花怒放,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故作冷静地目送对方离开。终于对方出了门,她立即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小鹿乱撞的心平静下来,而后又用冰凉的手按住自己灼热的双颊。“周三没问题,你去吧。”埃文斯先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句。

随口说道,“你最好不要跟乔治·安德森这样的家伙走到一起,他是一位工程师,应该不会被送到前线,但他偏偏是那种会主动出征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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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东西不容易被炸,至少比身份证结实。”去年,国家人口注册中心给每个英国公民都发放了身份证,并要求大家随身携带。薇芙说得对,身份证不过是一张纸,做得再厚又能有多结实?

她用食指背面小心翼翼地抹掉眼边的泪,“我知道,你觉得我买这个手环有点变态。”格蕾丝抿抿嘴,本来想反驳对方,但又觉得没必要便算了。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她们都太了解彼此了。

但认识柯林的人都知道,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研究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喂食狮子或修复小鸟折断的翅膀。

原来他不仅是一个工程师,还有过丰富的飞行经验,他说没想到局势突变,登记注册才两天就收到了上前线的通知

格蕾丝好似戏精上身,大声地说了句:“我真该跟他把婚结了再让他走啊。”

果真,埃文斯先生从两个书架中间探出头来,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要是不这么说,您恐怕不会理我吧。”格蕾丝举起写着自己想法的那张纸,“我有几个改造书店的想法,想跟您讨论一下。”“不用了。”他又缩回到书架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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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想等忙完手头的工作再好好看这本书,结果却从来没有忙完的时候,不是在书店忙里忙外,就是在家琢磨改造书店的点子,等到终于有时间喘口气,却发现已经到了睡觉时间,第二天又是新一轮的循环。

薇芙凝视窗外:“烦这无聊的生活。”格蕾丝差点笑出声来,她每天忙得要命,根本没时间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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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了看他潦草的字迹,突然意识到自己头疼得厉害,肯定是昨晚睡得太晚的缘故。“写的是五本。”他嗯了一声,在旁边补充了点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比我自己还能认清我的字。”

“我很高兴你能在这几个月培养出读书的兴趣。”埃文斯先生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仔细看了看镜片

“你不会已经舍不得樱草山书店了吧?”格蕾丝没想到埃文斯先生会这么问她,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内心的答案,是啊,她早已爱上了这里。她喜欢顾客来到这里可以轻松找到心仪的读物,她喜欢各式各样创意满满的书封设计,她甚至喜欢这里无论打扫多少次都去除不掉的尘土味道,她也慢慢学会了欣赏埃文斯先生,还有他的冷幽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这时门上的铃铛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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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的这种感受讲给了埃文斯先生,先生听后笑笑,建议她再读一本新书。于是她开始读《爱玛》,想要用它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果然,心里好过了许多。格蕾丝虽终日沉浸在小说里,但从未忽略好友薇芙的感受,她隐隐觉得薇芙有心事。一个明媚的午后,二人在夫人家洁净明亮的厨房里饮茶,格蕾丝更加确定了自己对薇芙的判断。薇芙先是烧水时忘记开火,后来拿来茶叶却忘了拿茶杯。

自打薇芙说日子无聊那天起,格蕾丝就想好了,她每天要多花时间陪陪好友,下午两人经常一起喝茶、喝咖啡,有空还会一起去看电影或逛街,到了晚上就一起守在客厅收听无线电。然而,即使是在听广播,格蕾丝的思绪也动不动就跑回到正在看的书上,所以一到半夜,她就会再次蒙着头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

格蕾丝皱起眉头:“她都不知道要在撒了种子的地方做标记。”薇芙把茶杯狠狠地搁在桌上,溅出好几滴茶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上楼换身破衣服出去帮忙。”格蕾丝忍住笑,收拾了一下洒在桌上的茶水。“嗯,我把这儿收拾一下,马上换条裤子出去跟你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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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蕾丝与薇芙的交往中,薇芙一直是那个更加开朗而随性的人,所以即使格蕾丝性格内向,也完全不会影响两人的友谊。薇芙走后格蕾丝才发现,原来自己完全不善交际,虽然参加了好几次服务队的活动,但是周围的人她还都不太认识。很快到了四月,情况并没有好转,于是,格蕾丝开始编造各种借口逃避服务队的活动——韦瑟福德夫人对此并没有任何不快——格蕾丝因此又找回了窝在床上看书的时间。

这时候,斯托克斯先生从外面走了进来。如今,斯托克斯先生已经成了书店的常客,即使他进门时眉头紧锁,埃文斯先生也不再担心是自己违反了灯火管制的相关规定。谁能想到斯托克斯先生看书的速度竟丝毫不亚于格蕾丝。

格蕾丝真是后悔,她当初真不该申请当什么空袭防御督察员。今后每晚都要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真能坚持下来吗?她循着斯托克斯先生说话的声音快速追了上去。斯托克斯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这些新来的督察都一样,天一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班尼特小姐,你要顺着马路缘石的白线走,先让你的眼睛习惯黑暗,然后沿着白线走,很快就适应了。”斯托克斯的语气并不像是发自真心的指教,反而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炫耀,不过格蕾丝还是照做了。他讲得没错,格蕾丝很快就辨识出了路缘石上的白线。

斯托克斯先生一边走一边为她指明避难所的位置,还帮她分析了一旦爆炸发生哪些地区存在较大的隐患。每经过一户人家,斯托克斯先生都会给格蕾丝念叨这家人姓甚名谁。一旦发生爆炸,督察员要记住躲进避难所的所有人员。除了让格蕾丝记住人名、地名,斯托克斯先生还把空袭防御督察员培训手册上的所有细节都跟她强调了一遍。格蕾丝记得,培训手册上关于毒气危害的描写可没像斯托克斯先生讲得那般生动,他的描述简直称得上是血肉模糊。

格蕾丝也收到了薇芙的第三封信,信中好友慷慨激昂、长篇大论,格蕾丝感觉信上每个字都是好友发自肺腑的声音,这倒是让格蕾丝放下心来。至于说薇芙到底被安排做了什么工作,格蕾丝并不清楚,因为审查人员在相关内容上涂上了大黑疙瘩

她打开信,整个人都蒙了——信纸残缺不全,至少一半的内容被剪掉了,信头上的日期显示写信的时间是二月份。整封信已经拿不成个儿,内容也所剩无几。格蕾丝把破碎的信纸平铺在收银台上认真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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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它们选错了战队!”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人早就是英国公民了啊!”“不,他们是意大利人。

他嘴角上扬,露出尴尬的笑容。“比方说,我这么一个老头,或许无法上前线打仗,但我可以收藏所谓的禁书,我的贡献是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更多的声音。”他握住她的手,格蕾丝看到埃文斯的手上长满了老年斑,但那只手却给了她无穷的安慰和温暖。“又或者,像上次那样,你帮一位痛苦的年轻母亲找到一本合适她的书,让她可以暂时忘记痛苦。”

说实在的,她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里,不想正视自己的错误判断,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吓了一跳。她本来订购了一百本《鸽派》,现在只剩下了几本。她看到桌子中间戳着一块板子,上面写着:“帮您了解张伯伦执政期间人们对战争的误读。”埃文斯先生朝她咧着嘴微笑:“自从我把这块板子立到这儿,这本书就成了读者眼里的香饽饽。”格蕾丝也跟着笑出了声。“您可真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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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更为韦瑟福德夫人感到难过,如此晴好的下午夫人却视而不见。其实何止是这样的阳光午后,夫人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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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换岗时间,但斯托克斯先生并没有回家,他一直等着修斯夫妇从防空洞回来,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义务亲口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这对老人。当然,谁也不愿见到这样一幕发生,家对于女性来说尤为重要,修斯太太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家房子收拾得如此雅致,格蕾丝前两天还留意到她家门前那曾经爬满牵牛花的花园种上了紫甘蓝。

这时门上的铃铛响了,店里来了客人。格蕾丝回头看是一位常客,那位女士喜欢自己找书,不太需要她帮忙。

埃文斯先生瘫坐在椅子上,上身趴在桌子上,一只胳膊搂着一瓶琥珀色的酒,另一只耷拉在桌边,手里还拎着空酒杯。若不是因为见到酒瓶,格蕾丝真以为埃文斯先生出事了,不过现在看来他只是喝醉罢了。一向谦谦君子的埃文斯先生为什么会把自己喝得烂醉,格蕾丝对他很是挂念。

格蕾丝好像能屏蔽外界喧嚣似的,自顾自地翻开膝上的书,认真阅读起来。外面是熟悉的战争响动,背靠背高射炮炮轰空中的德军战机,皇家空军在高空与德军正面交锋,远处时不时传来炸弹的轰鸣,只是频率比半夜要低很多。“小姐,您看的是什么书啊?”旁边一位女士问格蕾丝。

“我也不知道,”格蕾丝瞥了一眼手中的书,“我还没看到那儿呢。”“哦,这样啊,”那位家庭主妇说,“那您快继续看吧。”格蕾丝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开口问了句:“你们想听我……给你们朗读吗?”菲灵顿地铁站里的所有人都向她投去了期待的目光:“出声朗读给我们听吗?”

每次新出现一个人物,为了便于大家区分,她还特意换个嗓音,直到最后每个人物都有了自己专属的音质。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刺耳的声响,而后便是一阵轰鸣,地铁站彻底暗了下来。“给你这个。”有人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支手电塞到格蕾丝手里。格蕾丝打开手电,借着手电的光亮继续往下读,故事牵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终于,解除危险的警报响了,格蕾丝放下手中的书,带着大家从虚拟的世界回到了现实。她把手电还给人家,连声道了好几句感谢,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一口气读了好几章的内容。“明天下午您还在这儿吗?”那位家庭主妇问格蕾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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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班尼特小姐。”他朝格蕾丝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这是格蕾丝第一次见他没戴帽子的样子,棕色头发乱蓬蓬地趴在头上,两鬓有些斑白,头顶处隐约露出了头皮。“我叫杰克,”他继续道,“我来是想谢谢您,不仅要谢您读书给我们听,更要感谢您救了我的命。”“救了您的命?”格蕾丝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他点点头解释道:“您第一次在地铁站读书那天我只是碰巧在那儿,我下午一般都在海德公园那边帮人修房子,”他谦逊地歪了一下头,“我能力有限,但我会尽我所能。之前赶上空袭,我都会躲在大理石拱门地铁站,但最近,因为想在空袭时听您在地铁站读书,我换了一份这附近的工作。”

格蕾丝感谢阅读带给她的一切,是阅读让她忘记了疲惫、轰炸和食品限制,也是阅读让她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人性。她读过的书越来越多,对各种人物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慢慢地,她发现自己似乎也变得更加包容、更加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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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在寡淡的饼皮上倒了点蔬菜酱料,感觉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于是便开口说:“您还在妇女服务队帮忙吗?”韦瑟福德夫人用餐巾擦了擦嘴说:“没有。”夫人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觉得自己对国家一点用处也没有。”

韦瑟福德夫人沉默不语,但格蕾丝注意到她眯起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芒。这让她想起了柯林出事前的夫人,那时候的她眼里永远闪着光。夫人虽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很明显,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解决的办法。

有这样感受的并非她一人,救援服务队的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他们在瓦砾中寻找尸体,或是任何被炸飞的身体部位,他们一边搜寻一边传递酒瓶,传到谁手中谁就喝上一口。没有彼此作为精神支柱,想要完成如此残忍的任务简直太难了,这样的工作不管做多久,都不可能对发现的尸首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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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半大孩子在韦瑟福德夫人面前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了,夫人对他的良苦用心让格蕾丝想起了柯林,柯林对待受伤的小动物也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吓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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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想带束花的,但好像伦敦种花的地方都被种上了圆白菜。”他晃晃手中的书,好像还在仔细斟酌,“所以我就带了这个,我觉得你会喜欢,信中你没提到这本书,所以我想或许你还没有看。”“嗯,我的确没看过。”格蕾丝摇摇头,想到跟对方说了太多自己的事,不禁害羞了起来,“这比送花好多了。”

韦瑟福德夫人带着花痴脸跟乔治聊着天,先是问他回伦敦的路上顺不顺利,而后又询问他远在肯特的父母状况如何。终于过了朋友这关,乔治重新回到格蕾丝跟前,伸出了胳膊。格蕾丝跟在他身后出了门,然后挎着他的胳膊走向已经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他还没来时格蕾丝紧张得要命,现在他来了,格蕾丝内心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他们虽然见面不多,但却有着非常深入的交流,知道彼此最真实的想法。写信似乎更容易让人敞开心扉,这么久的书信往来早已让两人的心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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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没想到斑斑还在原地,只是身上多了一个小毯子,正趴在教堂的长凳上呼呼大睡。格蕾丝用她那双被炭火熏黑的手抱起那团灰蓝色的小毛球,斑斑这才睁开它琥珀色的眼睛。格蕾丝刚把它抱起来,小家伙就一下子依偎进她的怀里,小爪子紧紧扒着她的身体不肯松开。取回小猫,格蕾丝答应让斯托克斯先生送她回家,她本想说不用送,毕竟他也忙了一夜,应该回家好好睡一觉,但格蕾丝连跟斯托克斯先生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尽管疲惫不堪,尽管没有事先商量,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绕道去了趟樱草山书店,看到它平安无事地立在原地,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他慢条斯理地安慰格蕾丝道,“内比斯特夫人看到自己的书店没了肯定特别难过,所以见人就想发火,”埃文斯先生抱歉地歪歪头,“刚好你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她的话实在太难听了。”格蕾丝知道自己很任性,但那个女人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埃文斯先生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圣诞颂歌》?”

格蕾丝刚来书店上班的时候,埃文斯先生不也曾经试图用粗暴的言语掩饰他对女儿的思念吗?谁知道内比斯特夫人经历过什么才让她变得如此刻薄呢?格蕾丝从来没试过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谢谢您,”她说,“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埃文斯先生慈祥地拍了拍格蕾丝的脸,父亲对女儿就应该是这样吧:“格蕾丝·班尼特,你是好样的。”“那是因为您是个好老师。”整整一天,格蕾丝都在琢磨埃文斯先生的话,这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舅舅的为人。

不知不觉间格蕾丝竟然对舅舅有了新的认识,她不再气愤,反而对他心生同情,他对自己的无情不是因为自己不好,而是因为他无法摆脱他内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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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打开门,一脸冷漠,“你们走错了吧?”一副横眉冷对的表情,“找不着自己家了?”“我们是专程来找您的。”格蕾丝回答。“可以给我们泡点茶吗?”韦瑟福德夫人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直白地告诉了对方正确的待客之道,“我们都快冻死了。”内比斯特夫人叹了口气,但还是把门大敞开:“那进来吧,我去烧壶水。”

格蕾丝一直与薇芙和乔治保持通信,邮政系统虽然还在工作,但书信往来明显不如从前通畅。没有真正的邮局,邮递员通常会在身边立块牌子,写上“这里是邮局”几个字,再在身前的台子上用空瓶代替烛台插上一根蜡烛就开始收信了。负责电报业务的小伙子们的情况更为窘迫,他们连张桌子都没有,只能穿着漂亮的制服穿街走巷,在脖子上挂一块纸板,告诉大家自己负责接收电报,而那些想发电报的人只能趴在那小伙子的背上把电报内容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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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比斯特夫人敷衍着哼了一声,从服务队的上衣上扯下一根线头:“你要是把自己累死,我们可就都完了。”格蕾丝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我没跟你开玩笑,”内比斯特夫人语气冷淡,“班尼特小姐,我是认真的,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工作,埃文斯先生都回不来了。”内比斯特夫人之前跟格蕾丝说过很多刺耳的话,但都没有这句扎心。格蕾丝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您没事就走吧。”“以前你劝过我,今天轮到我来说你了。”内比斯特夫人语气温柔了些,“不管你信不信,埃文斯先生的死我也十分难过。”

打开信封,格蕾丝从里面抽出一封打印好的信,工工整整、规规矩矩。敬启者:我写这封信是要向您举荐格蕾丝·班尼特小姐。过去六个月,她一直在我的樱草山书店工作,任职期间把我杂乱无序的店铺改造成了一个精致优雅的书店,大幅提升了书店的声誉和销售业绩。班尼特小姐为人谦逊有礼、蕙质兰心、乐于助人。不雇用她,您就是个十足的傻子,而我让她离开,简直比您要蠢一万倍。没人能像她一样把我的书店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此致敬礼珀西瓦尔·埃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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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托克斯先生,谢谢您赶过来。”她感激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几个月的出生入死已经把二人变成了朋友。他们一起经历枪林弹雨,一起见证生死,一起救死扶伤,怎么可能不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