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13, 2022

《论中国》书摘

“他坚持认为在我做出决策之前必须了解自己批准的事情。”

前言

其他社会,包括美国,都声称自己的价值观和体制普世适用。然而,唯有中国在历史长河的变迁中始终视自己为世界的中心,并使四周邻国默认这一观点。从公元前3世纪中国崛起为一个统一的强国到1911年清王朝的覆亡,中国一直占据着历史悠久的东亚国际体系的中心地位。中国的皇帝高踞一个涵盖宇内的政治等级体制的顶峰(而且得到大多数邻国的认可),其他国家的君主在理论上都是他的诸侯。中国的语言、文化和政治体制是文明的标志。哪怕是地区性的竞争对手和外来征服者也分别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中华文明,作为自己合法性的标志(常常是走向被中国同化的第一步)。

第一章 中国的独特性

但若以为这一点也适用于中国,则大谬不然。对外国的排斥加上本国的封闭导致中国人根本没有比较的机会,这可悲地禁锢了他们的思想,使中国人完全无力挣脱自己的生存环境,评判任何事情皆套用中国的传统观念。

美国政治学家白鲁恂(Lucian Pye)有一句名言:近代中国依然是“一个自诩为民族国家的文明社会”。

孔子和马基雅维利一样,在自己国家游走四方,希冀能受到当时互相争斗的某个诸侯的重用。然而孔子又和马基雅维利不同,他更注重社会和谐,而不是玩弄权术。孔子的核心思想是施仁政,重礼教,行孝悌。或许他未能向潜在的雇主提出一条称强称霸的捷径,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目标,未能找到一位诸侯以推行自己的主张。

中国人是实力政策的出色实践者,其战略思想与西方流行的战略与外交政策截然不同。在漫长的动荡历史中,中国的统治者认识到,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过分强调对具体事件的完全驾驭有可能会打乱大同世界的平衡。潜在的敌人比比皆是,帝国永远不可能享有绝对安宁。如果中国注定只能有相对安宁,它同样暗含相对的不安宁——为此需要对中国的十几个邻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第二章 叩头问题和鸦片战争

英国人试图改变现状的首次重大尝试,是1793 ~ 1794年派遣马嘎尔尼勋爵使华。这是欧洲为改变当时中西方交往方式所做的一次最著名、最友善和最不“炫耀武力”的努力,目标是取得通商贸易和外交的利益。但这次访问最终一无所获。

马嘎尔尼是一位杰出的政府官员,有多年的国际交往经验,而且对“东方”外交有深入的了解。马嘎尔尼有深厚的文化造诣,曾作为特使出使圣彼得堡的叶卡捷琳娜宫廷,历时3年。其间,他与俄国谈判达成了一项友好通商条约。返国后他写了一本介绍俄国历史文化的书,获得好评,其后又被东印度公司委任为马德拉斯邦的总督。在同辈人里,由马嘎尔尼出马开辟与另一个文明世界的外交往来,当之无愧。

耆英盛情款待璞鼎查及其家眷主要是为了达到一个战略目的,中国人的热忱其实是精明算计的结果,诚信被当作一种武器;至于中国人是否真心实意并不重要。

第三章 由盛转衰

英国以传教士般的姿态咄咄逼人,把自己的谈判立场说成是终于能把中国迅速带入近代世界的善举。伦敦的谈判副代表李泰国概括了当时流行的西方人观点:“你们肯定会看到,外交代表权对中英两国都有好处。这剂药可能不大好吃,但疗效会甚佳。”

截至 1860年,俄国人在北京派驻代表的历史已经超过了 150年。俄国在北京有一个传教士团,是获准常驻北京的唯一欧洲国家。俄国跟在其他列强后面即可获得种种利益。它没有参加英国几次动用武力的行动,但却得到了条约给予其他列强的一切好处。然而,俄国的总体目标远不止于传教或在沿海一带通商。俄国从清朝的衰落中看到了肢解中华帝国,重新吞并其“外疆”的机会。它尤其垂涎于管辖薄弱、边界划分模糊的、广袤的满洲(位于中国东北部的满洲腹地)、蒙古(位于中国北部的大草原,当时是半自治的部落)和新疆(中国西部广阔的山脉和沙漠,当地居民主要是穆斯林)。为达此目的,俄国有计划地沿以上疆界逐步扩张,对当地王公封官授爵,贿赂收买,同时又用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示以威胁,诱逼他们效忠俄国。

年轻的伊格纳季耶夫伯爵是沙皇派驻北京的特命全权公使,绝顶聪明而且狡黠。他哄骗清廷相信,只有俄国才能让西方占领军从中国首都撤出。与此同时,他又让西方列强相信,唯有俄国才能让中国遵守条约。伊格纳季耶夫伯爵先向进军北京的英法联军提供详细的地图和情报,随后又让占领军相信,冬季即将来临,进出京城的主要河道——白河——会结冰,他们会陷入充满仇恨的中国暴民的包围之中。

中国自给自足的信念体现了中国过去1000年来的历程,然而,这种信念并没有解答中国如何应对眼前威胁的问题,尤其是如何在技术上赶上西方。中国的众多大臣似乎仍然认为,解决外夷问题的方法是处决或流放己方的谈判者。北京挑战外国列强期间,李鸿章三次遭到贬黜,但每一次后又被朝廷召回,因为反对他的人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有依靠他的外交才干以解决他们自己造成的危机。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日本与外国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似乎哪怕是与外部世界的偶然接触也会损害日本独一无二的特征。日本参与国际秩序的有限活动主要是通过它与琉球群岛(今天的冲绳及周围岛屿)和朝鲜半岛上的各王国之间的朝贡体制。不无讽刺的是,日本领导人沿袭了这一最具中国特色的体制,作为与中国分庭抗礼的手段。

亚洲其他地方的人民接受了中国朝贡制度的礼仪,把同中国的通商称为“朝贡”,借此打入中国市场。日本拒绝假朝贡之名与中国通商,坚持至少要与中国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中国之上。虽然中日两国之间一直有着贸易往来,17世纪关于双边贸易的讨论却陷入僵局,因为两国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不肯遵从对方礼仪。

和中国一样,19世纪中叶,日本也与拥有它不熟悉的技术和绝对优势兵力的西方兵船遭遇。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领的“黑船”抵达日本。然而,日本从这一挑战中得出了与中国截然不同的结论:它敞开国门接受外国的技术,革新政府机构,以求沿袭西方大国的崛起之路(日本得出这一结论也许是因为日本基本未受鸦片之害,故不排斥外国思潮)。1868年,明治天皇在其《五条誓约》中宣示了日本的决心:“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

马关讨论的议和条款是对中国人上国观念的一次残酷冲击。中国被迫割让台湾给日本,废止与朝鲜的宗藩关系并承认朝鲜独立(实际上为日本在朝鲜的扩张打开了大门);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并将满洲的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包括战略地位重要的大连和旅顺港。多亏一个日本刺客的子弹,中国才免于更屈辱的结果。在谈判地点,子弹擦着李鸿章的面颊而过。日本政府出于羞愧,放弃了几条更苛刻的要求。

由于没有一个得到普遍承认的中央政府,中国失去了其传统外交的手段。20世纪20年代临将结束时,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名义上控制了此前清朝的疆土。然而,实际上中国传统的疆界正日益受到威胁。西方大国被战争耗得精疲力竭,加之世界受到威尔逊的自决原则的影响,再也无力扩大其在华的势力范围,仅能勉强维持现有的在华利益。俄国正在巩固国内的革命,无暇进一步扩张;德国的殖民地尽失。在华角逐的诸列强中,只剩下了一个,然而却是对中国独立构成威胁最大的一个——日本。中国的力量不足以保卫自己,而又没有任何一国可以在军事上制衡日本。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日本占领了山东的前德租界。 1932年,东京在满洲一手扶植了一个由日本控制的“满洲国”。1937年,日本开始实施对中国东部大部分地区的征服计划。日本现在陷入昔日征服者的境地。征服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已属不易,若不借重这个国家的一些文化观念去统治它则更不可能。而日本认为自己的体制独一无二,绝不会求助于中国的文化观念。它昔日的同伴——得到美国支持的欧洲列强——逐渐走上抵制日本的道路。首先在政治上抵制,最终发展到军事上抵制。这有点像是自强外交政策的最高成就:前殖民国家如今携手维护中国的完整。它们以美国为首,而美国采用的手段就是 1899年国务卿海约翰宣布的门户开放政策,这项政策最初是为了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各自获得的利益中为美国分得一羹。20世纪30年代,它却成了维护中国独立的一种方式,而西方列强也表示赞同。只要中国能够挺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就可以走出帝国主义阶段,再次实现统一。

第四章 毛泽东的革命

在中国跌宕起伏的历史中,这样的动荡屡见不鲜,但没有一个新皇帝想过要把整个社会的价值制度推翻。过去自称奉天承运的统治者,甚至于外族的征服者——也许尤其是后者——都是维护社会的价值制度并遵照这一制度进行统治。这是他们确立自己合法性的方法。他们沿用过去的官僚制度,目的无非是治理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国家。正是这个传统推动了汉化的进程,并把儒家学说确立为治国之本。

从一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在与两个核大国的三角关系中周旋,它们各自都有能力对中国构成巨大威胁,假若它们联手,中国则会遭到灭顶之灾。对于这一形势,毛泽东的应对办法是人民战争。他宣称不惧核威胁,公开表示不怕牺牲,说它会保证共产主义胜利能够更快到来。毛泽东关于核战争的言论是否出自真心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显然成功地使世界各国相信他并非虚张声势——经受住了对他声誉的最终考验。(当然,中国不是完全的“空城”,它最终发展了自己的核武器能力,尽管其规模比苏联或美国小得多。)

第五章 三角外交和朝鲜战争

艾奇逊在1950年1月12日对美国全国新闻俱乐部的讲话中强调了白皮书的中心思想,并提出了全面的亚洲新政策。他的讲话中有三点是重中之重。第一点是华盛顿不再插手中国内战。艾奇逊宣称,国民党政治上迂腐,军事上更是无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按艾奇逊的分析,共产党“并未造成这种局面”,他们只是巧妙地利用了国民党的无能为他们创造的机会。“蒋介石和他的残余部队现在成了中国沿海一个小岛上的难民。”

毛泽东先发制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心理因素的高度重视。他先发制人的主要目的不是为抢先进行决定性的军事打击,而是为了改变双方的心理平衡;不是为了打败敌人,而是为了调整他所评估的各种风险。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们将看到,中国在1954 ~ 1958年台海危机中的行动,1962年和印度的边境冲突,1969 ~ 1971年在乌苏里江与苏联的冲突,以及1979年的中越边境之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突然实施军事打击,马上继之以政治层面上的动作。在中国人的眼里,恢复了心理上的对等就是实现了真正的威慑。

中国自认为是防御性的举动可能会被西方世界视为侵略性的,而西方的威慑行为则可能被中国解读为对它的包围。在冷战期间,美中两国就此纠缠不休;迄今为止,两国在某种程度上仍未摆脱这个恶性循环。

第六章 中国与两个超级大国的对抗

金门距中国重要港口城市——厦门最近处大约2英里,马祖离福州的距离也差不多。 这些岛屿从大陆目力可及,完全在大炮射程以内。台湾则远在100多英里以外。解放军在1949年曾对金门发动过进攻,但国民党部队顽强抵抗,击退了进攻。朝鲜战争开始后杜鲁门派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迫使毛泽东无限期推迟解放台湾的计划,中国为完全解放台湾向苏联求援,得到的却是敷衍推诿——由此开始,两国最终走向反目。

1953年2月2日,艾森豪威尔在他第一份国情咨文中宣布停止第七舰队在台湾海峡的巡逻。艾森豪威尔的理由是,因为第七舰队阻止了台海双方彼此攻击,“实际上等于美国海军成了共产主义中国的防卫力量”,而当时中国军队正在朝鲜与美国军队交战。现在他命令第七舰队离开台湾海峡,因为美国人“当然没有义务保护一个在朝鲜和我们交战的国家”。

1958年8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对金门进行大规模炮击,同时发动宣传攻势,播报解放台湾。两周后,炮击停止,然后再次开始,一连持续了29天。最后,炮击奇怪地形成了单日开炮、双日休息的规律,开炮前还特意向岛上居民发警报,而且炮击常常避开军事要地。毛泽东对他的高级助手们说这是“政治战”的手法,不是一般的军事战略。

第七章 危机四起的十年

在1956年2月赫鲁晓夫做秘密报告之后,中国领导层不得不开始正视党内的个人崇拜问题。秘密报告出台后的几个月中,他们似乎一直谨慎行事,加强自身领导工作的透明度,大概是为了避免通过一次次震撼人心的政治运动来拨乱反正。共产党党章中删去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之词。党中央还通过决议,告诫在经济领域中不得“冒进”,并暗示“阶级斗争”的主要阶段将告一段落。

当今时代的一个挑战就是,各种问题日趋复杂,因此,法律框架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政治系统发出指令,却是越来越多地由与政治进程和民众脱节的官僚部门来贯彻执行。这些部门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定期选举,有时连这点都做不到。甚至在美国,重大的立法案往往长达几千页,客气地说,能仔细将其读完一遍的议员真是凤毛麟角。特别是在共产党国家,官僚机构都各自为政,政界和官僚阶层之间存在隔阂,而两者和公众之间更是隔阂颇深。于是,官僚机器可能会催生出一个新的领导阶层。毛泽东企图一举解决这个问题,却几乎摧毁了中国社会。最近,一位中国学者、政府顾问胡鞍钢在书中说道,“文革”虽然失败了,但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邓小平的改革奠定了基础。胡鞍钢建议把“文革”作为一个案例,来研究如何让中国现有的政治体制中的“决策系统”“更民主、更科学、更体制化”。

第八章 走向和解

也许可以出于实际需要而把政策制定下来,但用何种手段执行则要另费心思。毛泽东和尼克松要想启动一场对话都困难重重,更不用说实现两国和解了。20年来,中美两国都视对方为死敌。中国用马克思主义的词汇把美国定性为“帝国主义国家”,这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理论上只能通过战争克服“矛盾”。中美冲突无法避免,战争大有可能。

他说:“总之现在既不打仗,又不革命,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很久了。”

毛泽东注意到了尼克松的姿态,给予了极大的重视,并将此告知于民。但光做口头表示是不够的,他需要做实质性的接触,特别是因为中国若对美国靠拢一步,中苏边境上每周一次的军事冲突就会大大升级。几乎同时,毛泽东开始摸索他的决定会有什么实际的影响。他会见了四位解放军元帅——陈毅、聂荣臻、徐向前和叶剑英。这四位老帅在“文革”期间都受过冲击,被派到外地的工厂里从事体力劳动,美其名曰“蹲点儿”。 毛泽东请他们分析一下中国的战略选项。四位老帅得到了周恩来的保证后才相信毛泽东不是在引导他们进行自我批判,因为自我批判也是“文革”的一项内容。一个月后,他们写出了材料,说中国自毁人才,损失惨重,同时也对国际局势做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评估。

中国外交官情急之下越走越快,而两个美国人拉开大步,边跑边用波兰语喊道(波兰语是唯一双方都听得懂的语言):“我们是美国大使馆的!我们想见你们大使!尼克松总统说他想恢复与中方的会谈!”

毛泽东对斯诺说他要结束“文革”。他说,他本来要搞的道德和知识革命已变成了高压政策。“那个时候外国人讲中国大乱,不是假的,是真的。武斗。开始用长矛,后来用步枪,迫击炮。” 据斯诺的报道,毛泽东现在为对他的个人崇拜深感遗憾。他说,要人们克服3000年的崇拜帝王的传统习惯是困难的。所谓的“四个伟大”(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讨嫌。总有一天要统统去掉,只剩下一个“teacher”,就是教员。其他的称号一概辞去。

但毛泽东考虑问题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他想到的主要不是国际体系,而是中国的前途。为保证中国的安全,他愿意改变中国政策的重心,改换盟友,但不是根据国际关系的理论,而是让中国社会迈向新的方向,为此中国甚至还可向美国学习。斯诺写道,毛泽东说:“要学你们美国的办法,(把责任和财力)分到 50个州去。中央不能包办。要有地方积极性。(把手一摊)我管不了那么多啊!”

民间传说中的“乒乓外交”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展开的。中国乒乓球队参加了在日本举行的一个国际锦标赛,这是“文革”以来第一次有中国运动员赴国外参赛。据近年来一些材料披露,中国领导人曾就中美乒乓球队相遇后怎么办一事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中国外交部起初建议不参加比赛,或至少对美国队员不予理睬。周恩来请示毛泽东,毛泽东想了整整两天。两天后,毛泽东夜里又失眠了,服了安眠药后,迷迷糊糊地“伏案”而睡。突然,他发话说叫人给外交部打电话,“请美国队访问中国”。

但中国领导人从小就学到这么一个观念:一切事情都是变化无常的。周恩来写到重建中美人民友谊时,描述了为建立新的国际平衡所必需的一种态度,而并没有提两国人民关系的最终状态是什么样的。在中方的文件中,几乎找不到美国人视之为神圣的国际法律秩序的说法。他们所寻求的是让中国能通过互斗共存而打造安全和进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战斗意志和共存的概念同样重要。美国向共产党中国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就是迈进了这样一个世界。

第九章 恢复关系:与毛泽东和周恩来结识之初

尼克松任总统期间最富戏剧性的事件在当时却鲜为人知,因为尼克松认为访华若要成功,就必须严加保密。若公之于众,则需要在美国政府内部获得层层批准,走一道道复杂的程序,世界各国也都会坚持要求与我们商议,这样会影响我们去北京摸清中方的态度。透明固然重要,但为了建立更为和平的世界秩序,抓住历史机遇也是必要的。我们一行人取道西贡、曼谷、新德里和拉瓦尔品第前往北京,对外宣称是代表总统出外调查。我们这一行人中,有一个去北京的核心小组,其余都是外围人士。核心小组成员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的助手温斯顿·洛德、约翰·霍尔德里奇和迪克·斯迈泽,以及特工人员杰克·雷迪和加里·麦克劳德。为了保证最后的辉煌盛举不受影响,我们故意把在沿途每个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极其枯燥乏味,以免媒体紧追不舍。我们到了拉瓦尔品第后,我以生病为由假称需要休息,到喜马拉雅山脚下一个巴基斯坦的避暑山庄躲了48个小时。在华盛顿,只有总统和我的高级助理亚历山大·黑格上校(后来他晋升为上将)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地。

双方一致决定把大部分时间用于了解各自对国际秩序的看法——双方的分析如此不谋而合,实属难得。既然我们访问的最终目的是要决定是否应调整两国以前互相敌视的外交政策,那么,务实外交的最终形式就应该是对概念进行讨论。这样的讨论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两个教国际关系的教授在谈话,而不像一场正式的外交对话。

后来,有人批评周恩来只是给毛泽东的激进政策降温而没有予以抵制。美国代表团见到周恩来时,中国还在“文革”之中,而周恩来——一个见多识广、留过洋、主张跟西方进行务实接触的领导人——正是“文革”中一个明显的斗争目标。他究竟是推动了“文革”还是踩了刹车?周恩来在政治上能站住脚跟,是因为他把行政管理的能力用于执行一些他个人可能很厌恶的政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在 60年代像他多数同时代的领导人一样遭到冲击。(不过最终他还是遭到了日益激烈的批判。 1973年底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实权。)要给一国之君当顾问有时候就会遇到这样的难题:若要反对某一项政策,就要考虑,改变了局面以后的好处是否值得他为此而丢官。是凭长远目光以他的含蓄起到作用,还是以眼下利益为重而走极端?是应采取温和措施而一步步积累其效果,还是摆出高姿态?(其实高姿态也未必救得了他。)邓小平后来在评价周恩来在“文革”中的作用时,一语击中了这一连串问题的要害。至少在公开场合下,他为周恩来解释了上述问题。邓小平一家在“文革”中曾饱受迫害。 1980年他复出后在跟意大利记者奥丽娅娜·法拉奇的谈话中说:

周总理是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的人。他一天的工作时间总超过12小时,有时在16小时以上,一生如此。我们很早就认识,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就住在一起。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一个兄长。我们差不多同时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是同志们和人民很尊敬的人。“文化大革命”时,我们这些人都下去了,幸好保住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处的地位十分困难,也说了好多违心的话,做了好多违心的事,但人民原谅他。因为他不做这些事,不说这些话,他自己也保不住,也不能在其中起中和作用,起减少损失的作用。他保护了相当一批人。

“瞧,我和你们一样,是个可以与之理论并坦诚交谈的人。” 1973年2月,毛泽东也说了同样的话。他把我迎进他书房时说,美国和中国曾经是敌人,现在我们之间算是朋友。 不过这是对友谊的一种非常实用、不带感情色彩的看法。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制夷”的传统,他们让对方为以“老朋友”的身份进入中国“俱乐部”而深感荣幸,这样就使对方难以表达不同意见,也拉不下面子与自己对抗。历史上,中华帝国的外交手段就是设法让对方主动提出中方喜欢的建议,然后中方予以认可,好像是给了对方一种个人的恩惠。

马基雅维利会说,如果一个国家想得到一项保证而又不愿乞求,那它就应搬出一个概括性的提法,然后将它适用于具体情况,这样做符合该国利益。这也就是周恩来这么说的原因之一。

这次密访让美国立场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美国开始逐步接受了一个中国的观念。中国对于具体时间的把握也非常灵活。来自两党的历届美国总统都很巧妙地像杂技演员般维持着一种平衡,一边逐渐深化与北京的关系,一边促进台湾经济和民主的繁荣。历届中国政府虽然坚定地主张一个中国的观念,但也没有把美国逼到必须摊牌的地步。

第二天在人民大会堂共进午餐时,周恩来突然提到“文革”。他说,我们一定已从局外对“文化大革命”有所观察,但他希望来宾们能理解中国是怎样迂回曲折地走到今天跟美方领导人会面这一步的。周恩来解释说,毛泽东是希望保持党内纯洁,冲破官僚机构的障碍。

据我猜测,周恩来意思是:“文革”期间,全国大乱,他也曾被红卫兵锁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自己不如毛泽东那么有远见,主席看到了有必要给革命注入新的活力。 14为什么要在 20年来第一个美国代表团访华期间说这番话呢?因为目的是要超越两国关系的正常化,进而上升到他们所说的友谊的层面。这里的“友谊”,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战略合作。为此,就必须把中国定义成一个克服了内部混乱因而更稳定、更可靠的国家。周恩来的言下之意是,在经历过“文革”之后,中国已能团结一致面对任何外部敌人,因此在苏联的威胁面前可以成为美国的伙伴。在随后的正式会议上,周恩来挑明了这一点。

多数政治领袖谈自己的想法时,都是逐条陈述的,他则像苏格拉底一样用问答法,先问个问题,或发表一个意见,然后请对方评论。接下来他再讲一条意见。对方会从这些尖锐的辞令和一个个问题中发现他思路的走向,但他很少会把话挑明。

毛泽东:(指着基辛格博士)“只争朝夕”的是他。我觉得,总的说来,我这种人说话像放空炮!(周恩来哈哈大笑。)比如这样的话:“全世界团结起来,打倒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建立社会主义。” 29这时,毛泽东放声大笑,好像几十年来张贴在全中国公共场所的口号居然有人会把它当真。他最后以嘲讽、戏谑又令人安心的言语结束了谈话:你,作为个人,也许不在打倒之列。他们说,你这个人(指基辛格博士)也不属于被打倒之列。如果你们都被打倒了,我们就没有朋友了嘛。 我们的长期人身安全就这样得到了保证,而且最高权威还担保了双方的关系与意识形态无关。于是,双方便开始了为期5天的对话,其中还穿插有宴会和游览。

第十章 准联盟:与毛泽东的谈话

在中美新关系开始的头几年,中国领导人偶尔继续对美帝国主义发射意识形态“炮弹”——有的也就是些老生常谈——但私下里他们却批评美国官员在外交政策上放不开。其实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中国比大多美国民众或国会更赞同美国强力应对苏联意图。

我们也有情报局,情形也一样,不管用(周恩来在一旁笑了)。比方,他们就不知道林彪这桩事(周恩来继续笑着)。还有,他们也不知道你想来中国。

周恩来的意思是有必要协调政策,使伊拉克对苏联的依赖代价过高,迫使它基本上跟埃及一样改弦更张。(这话也可能有自嘲的意味,意指苏联的盟国最终都会像中国一样,忍受不了苏联的嚣张气焰。)毛泽东就这样几乎把中东各国逐一做了一番实力强弱的分析。他强调土耳其、伊朗和巴基斯坦作为苏联扩张屏障的重要性。除伊拉克外,他对南也门也不太放心。 8他吁请美国加强它在印度洋的实力。他可称得上是位冷战斗士典范,肯定会得到美国保守派人士的赞许。

可是,比较善于顺应和回应自己百姓的西方领导人就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拿老百姓去牺牲(虽然他们通过自己的战略学说也在间接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核战争必须是最后的不得已之举,而不是标准操作程序。

第十一章 毛泽东时代的结束

毛泽东并没有选一位新的接班人,他从对中国未来前景持不同看法的两派人中间提拔干部,让中国陷入了一场极其复杂的政治争夺战。一边是周恩来和后来的邓小平领导的务实的行政干部,另一边则是围绕在江青和她的上海帮(日后被毛泽东斥称为“四人帮”)激进分子四周的意识形态拥护者,他们坚持把毛泽东思想当成教条。居于两派当中的就是毛泽东后来的接班人华国锋,他能娴熟掌握和处理毛泽东所珍视的各种“矛盾”。这一近乎不可能的(后来证明是谁也应付不了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下一章会讲到他短暂的接班人生涯)。

这两大派对文化、政治、经济政策和与权力相关的特权——简而言之,就是对如何治理国家——进行过多次争论,但背后根本的潜台词则涉及 19世纪和 20世纪初中国的仁人志士一直在思考的哲学问题:如何界定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还有外国人那里是否有可借鉴之处。

这话虽然正确却没有考虑到毛泽东对儒家的批判——毛泽东声称儒家阻挠了他政策的执行。周恩来忍不住发火了,我见到他动火也就是这一次。他说儒家思想是阶级压迫学说,而共产主义则是解放哲学。而且他一反常态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无疑这也是说给当时的翻译唐闻生和王海容听的,为的是以正视听。唐闻生与江青走得比较近,而王海容是毛泽东的侄孙女,经常在周恩来的团队中出现。其后不久,我们就听说周恩来罹患了癌症,将不再每日亲临政务。紧接着就是一场剧变。访华之行以高潮结束,与毛泽东的会见不仅是所有对话中最具实质内容的一次;它的象征意义——会议的长度,送我到前厅的明显礼遇,措辞热情的公报——也在有意强调其重要性。在我离开的时候,周恩来对我说,他认为这是自秘密访华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对话:周恩来:祝愿你一切顺利,也祝愿你们的总统。基辛格:谢谢,谢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款待。周恩来:这是应该的。一旦在 1971年定了方向,我们就会坚持走下去。基辛格:我们也是一样。周恩来:所以我们才用“有远见”这个词来描述你与主席的会面。

主席的基本旨意和要点都很清楚,这显然构成了基辛格访问,甚至我们过去几年来关系演化的战略框架。但是有几段话非常难懂,意思含糊。大家都想从主席简单的三言两语中寻找细微含义或真谛。大多数情况下还能掌握大意,但其他时候也许并没有什么深层的含义,或者也就是一位高龄老人偶尔走了一会儿神……一个语焉不详的例子就是“你们能帮我治好我话说不清楚的毛病吗?”这很可能也就是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的慨叹,并不是真的要求医疗协助。但主席是不是指在中国(或在世界上)大家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影响力受限制了,希望美国通过我们的政策帮他一把?他有让我们帮他“说清楚”的那层含义吗?

毛泽东决定与福特会见近两小时,对中国领导人内部的分裂直言不讳。毛泽东的健康状况比我五个星期以前见他时又差了一些。但是毛泽东认为与美国的关系需要缓和一下,一上来就开了个玩笑:毛泽东:你们的国务卿干涉了我的内政。福特:你说说怎么回事。毛泽东:他不让我去见上帝。他还要我违抗上帝的命令。上帝给我发了邀请,可是他(基辛格)叫我不要去。

第十二章 “不倒翁”邓小平

毛泽东还一反常态,对邓小平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受羞辱表示歉意。这些报告里还说,在与一个澳大利亚科学代表团谈话时,邓小平做了一次标志性的讲话。他说中国是穷国,需要与像澳大利亚这样先进的国家进行科学交流,向它们学习——中国领导人从来没有如此坦率过。邓小平还要澳大利亚访客在中国旅行时不只要看中国的成就,还应该看看中国的落后,说这样的话在中国领导人当中他也是第一人。

在习惯了毛泽东的哲学宏论和形象比喻,以及周恩来儒雅庄重的职业精神之后,面对邓小平言语辛辣、单刀直入的作风,偶尔犀利反讽的插话,不喜欢空谈理论而喜欢着眼于极度实际问题时,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把自己调整过来。他个子矮小、身体结实,进屋时就像有风力相助,坐下来就直切正题。他很少在寒暄上浪费时间,也觉得没有必要像毛泽东那样以寓言为包装来掩饰锋芒。邓小平不像周恩来那样让你有一种亲切感,也不像毛泽东那样把我视为哲学同道(而且毛泽东觉得同道中配得上与他论事的也只有寥寥几位)。他的态度是,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国事而来,又都是成人,对小小不言的摩擦不该介意。周恩来有英文基础,偶尔也会说几句;而邓小平则自称是“土包子”,而且坦承“语言太难了,我在法国求学的时候就没学会法语”。

涉及一些实际细节:他谈论过军队纪律的重要性和冶金部的改革问题 2;他呼吁增加每日火车运行的车皮数量,严禁驾驶员工作时饮酒,并规定他们的午休时间 3。这都是些事关技术,并无深意的讲话。

他的实事求是作风把中国从走历史捷径的大梦中唤醒,重回必须依据宏图伟略按部就班实现历史的现实世界中。

华国锋所缺乏的是政治拥护者。他之所以获得权位,是因为他不属于两大竞争派系——“四人帮”或以周恩来和邓小平为代表的温和派——的任何一方。但一旦毛泽东不在了,华国锋既想不加批判地遵循毛泽东集体化和阶级斗争的教条,又想要邓小平的经济和技术现代化,结果反而被这个极大的矛盾拖垮了。“四人帮”信徒反对他,觉得他不够激进;邓小平与其支持者越来越公开地反对他,认为他不够务实。他斗不过邓小平,虽仍居最高领导之职,但已逐渐无缘主宰国家命运。

与每一位进行权力角逐的中国人一样,邓小平也小心谨慎地把自己的想法用毛泽东的话加以包装,大量引用毛泽东的讲话(有时还巧妙地断章取义)。

邓小平对解放思想同时保持政治稳定是怎么设想的呢?他是否认为既然中国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好冒险一试?还是按中国传统,他认为不会出现对政治稳定局面挑战的可能性,特别是在他正着力改善民生并让百姓比过去自由得多的时候?邓小平的经济自由化和民族振兴构想并不包括朝西方认同的多元民主方向有太大的移动。邓小平之所以设法维系一党执政,并不是因为他乐于享受权力带来的特权,而是因为他认为不这样国家就要乱。

20世纪70年代,他曾鼓励个人对“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抒发不满。但当这一新言路的开放演化为多元主义的萌芽时,邓小平不得不在 1979年详细讨论他对自由的性质及限度的理解:最近一段时间内,在一些地方出现了少数人的闹事现象。有些坏分子不但不接受党和政府的负责人的引导、劝告、解释,并且提出种种在目前不可能实现的或者根本不合理的要求,煽动、诱骗一部分群众冲击党政机关,占领办公室,实行静坐绝食,阻断交通,严重破坏工作秩序、生产秩序和社会秩序。

什么是中国人民今天所需要的民主呢?中国人民今天所需要的民主,只能是社会主义民主或称人民民主,而不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民主。 20虽然邓小平坚持以威权方式执政,但他还是放弃了个人崇拜,拒绝清洗他的前任华国锋(而是让华国锋逐步淡出),并开始有序地规划自己的接班人。邓小平在巩固政权后,也拒绝担任大多数党内正式要职。 211982年他在北京与我会面时说:邓小平:……我也差不多快过时了。基辛格:这从阅读党代会的文件可看不出来。邓小平:我现在是在顾问委员会挂名。基辛格:我认为这是自信的表现。……邓小平:领导班子的老化使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好留下历史经验和教训……基辛格: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邓小平:我有好几顶帽子。我是政治局常委、顾问委员会主席,又是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主席。我想把它让给别人,我的头衔太多了……我的头衔太多。我要干得越少越好。同事们也希望我少干杂事,就为了让我活长一点儿。邓小平打破了毛泽东的先例,没有自认是哪一方面的天才,反而谦称自己没有专长。他让下属去创新,只要行之有效就予以支持。言谈一贯率性直爽的他在1984年外国投资会议上就曾说:“在经济问题上,我是个外行,也讲了一些话,都是从政治角度讲的。比如说,中国的经济开放政策,这是我提出来的,但是如何搞开放,一些细节,一些需要考虑的具体问题,我就懂得不多了。”

第十三章 “摸老虎屁股”:对越作战

美国反对北越是因为把它看作苏联和中国战略中的先锋;中国支持河内是为了遏阻它眼中美国统治亚洲的企图——它们都错了。河内只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1975年,第二次越南战争以共产党取得胜利,统一越南而告终,而统一后的越南对中国的战略威胁比对美国大得多。越南人对他们北方邻国的不信任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邓小平公开强调中国的落后,强调中国需要向别国学习,这与中国的皇帝和官员与外国人打交道时表现出来的傲慢形成鲜明对比。没有一个中国统治者对外国人说过需要外国的东西。清廷接受了有限的外国创新(比如对耶稣会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表示欢迎),但一贯坚持说与外国人通商是为表现中国的仁善,而非中国所需;毛泽东也高度强调自力更生,即使因此使中国陷入贫穷和孤立。

为此目的,邓小平愿意不再计较日本给中国带来的长达半个世纪的苦难。他表现得热情洋溢,宣布说“我心里很高兴”,还给了日本领导人一个拥抱,这样的举动在日本社会几乎绝无仅有,在中国也是一样。邓小平毫不掩饰中国经济的落后:“长得很丑却要打扮得像美人一样,那是不行的。”请他在访客留言簿上签名时,他写下了对日本成就的空前赞扬:“向伟大、勤劳、勇敢、智慧的日本人民学习、致敬。”

邓小平在新加坡见到了该国杰出的总理李光耀,二人惺惺相惜。华人占多数的新加坡社会繁荣,后来邓小平不无钦佩地说它“管得严”,“社会秩序算是好的”。 28邓小平在新加坡看到了中国未来可能的景象。

李光耀叙述了他与邓小平一段难忘的谈话:他邀请我再次访华,我说等中国从“文化大革命”恢复过来我就会去,他说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反驳说新加坡人大多是福建人和广东人的后裔,祖先都是目不识丁、没有田地的农民,而达官显宦、文人学士则全留守中原开枝散叶,因此,没什么事是新加坡人做得到而中国做不到,或没法子做得更好的。他沉默不语。

如同在中印战争中一样,中国进行了有限的“惩罚性”打击之后立即撤军。战事 29天即告结束。解放军攻占了越南边境三省的省会后不久,北京即宣布中国军队将撤出越南,除了几块有争议的领土。北京没有试图推翻河内政府。

实际战事非常惨烈,中国军队伤亡严重,但是,两次干预都达到了重要的战略目标。在冷战的两个关键时刻,北京成功地实施了它进攻性威慑的理念。在越南,中国使河内看到了苏联协防承诺的局限性;更重要的是,中国暴露了苏联整体战略涵盖能力的局限性。中国不惜冒与苏联直接交手的风险,也要证明它不屈于苏联势力在它南侧的存在。

第十四章 里根和正常化的开始

影响美国外交政策延续的一个障碍是政府定期换届带来的全面改变。由于任期限制,至少每隔8年,助理国务卿以上所有由总统任命的官员就要大换班,人事变动涉及多达5000个关键职位。继任者要经过漫长的审查过程。实际上,新政府上任头9个月左右的时间是真空期,运作只能靠临时应对或按留任官员的建议行事,同时逐渐调整适应行使自己的权力。新政府为证明自己是执政的不二之选,会把过去遗留下来的所有问题都说成是前任政府的政策失误,而非固有的问题,并称它们可以在确定的时间内得到解决,这加大了新政府必然经历的学习阶段的复杂性。政策的延续成了次要考虑,甚至是于己有害的主张。新总统挟胜选之威,可能会高估实际情况允许的灵活余地,或对自己的说服力过于自信。这种情形每逢民主政权过渡就会出现,永远如此。因此依赖美国政策的国家通常会两边下注,以保无论哪个政党上台都不致影响自己的利益。

1971年10月,尼克松请时任加利福尼亚州长的里根作为特使访问台湾,向台湾说明华盛顿和北京关系的改善并未改变台湾安全符合美国基本利益这一事实。里根的台湾之行使他对台湾领导人产生了友情,也使他决心坚定不移地维护美国和台湾人民的关系。后来,虽然里根没有质疑与北京达成的谅解,但是他猛烈批评卡特政府断绝与台湾的正式外交关系,以及把美国驻台湾“大使馆”降格为非官方的“美国在台协会”的做法。他在1980年同卡特竞选总统时,承诺如果他执政,“越南战争不会重演”,“台湾问题不会重演”,“不会再有背叛”。

实际上,美国在台北的大使馆一直是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卡特政府任期内决定把大使馆迁往北京,这是对国民党已不再准备“反攻大陆”这一事实迟来的承认。里根没有明确说出的话是美国本应在台北保留大使馆,承认台湾海峡两岸为两个独立国家,实行“两个中国”的解决办法。

里根1984年访华表现出他特有的活力——几次引用中国古诗词和《易经》中的词句来描述美国和中国的合作关系。他还试着多说普通话,这一点他比他的任何一位前任都大胆。谈到美中关系,他甚至用汉语说出了“通力合作”和“互敬互惠”。 然而,里根从未和哪位中国领导人建立起和中曾根那样的紧密关系——要说这一点,别的总统也没有做到。没有任何重大问题需要他访华时予以解决,因此,他访华就只限于讨论世界形势。里根不点名地批评一个“大国”在中国边境上集结重兵,威胁邻国,但中国的广播略去了他这段话。

除了贫穷孤立的朝鲜时不时进行挑衅和阿富汗反抗苏联占领之外,现在的亚洲国家都是确定的主权国家,有彼此承认的国界,几乎一致心照不宣地同意互不卷入彼此内部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联盟。中国、朝鲜和北越都曾热心于输出共产党革命,现在此一雄心已然不再。

最重要的是,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的国家不仅没能创造无阶级的社会,反而滋生了特权阶层。当货品靠分配不靠购买的时候,真正的好处在于职位带来的特权:干部有专供商店和医院,还能享受普通人得不到的教育机会。少数官员大权在握必然滋生腐败,工作、教育和大部分特权都要靠个人关系实现。

胡耀邦任职期间,在政治和经济问题上的立场相对开放,他以他直率的方式不断地挑战党和社会所能接受的极限。他是第一位且经常穿西装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共产党领导人,而且还因提议中国人吃饭弃用筷子、改用刀叉而引发了一场争议。

邓小平:这还不够,我们还得给老同志安排去处,所以我们才成立了中央顾问委员会。我毛遂自荐当中顾委的主席。这就是说我本人想慢慢辞去各种职务,只保留顾问的位子。基辛格:我注意到有些人比主席年龄还大,却没有进中顾委。邓小平:那是因为我们的党年纪很大了,需要把一些老人留在第一线。但是这个问题会慢慢解决的。基辛格:我听说因为“文化大革命”,很多人没达到该有的教育水平就当了干部。这是个问题吗?

能解决吗?邓小平:能。我们选择领导干部的标准是:他们必须是革命者,必须年轻,受过良好教育,有工作能力。我说过,十二大不仅表现了新政策的继续,而且为新政策的继续提供了保证。人事安排也确保了政策的继续。

经济改革的相对成功造成了一批人后来对改革心怀不满。一些干部的工作因改革受到威胁,他们对政府的忠诚度随之降低。价格双轨制滋生了许多腐败和裙带关系的行为。向市场经济的转移实际上增加了腐败的机会,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这样。两个经济部门共存——一个是正在收缩但依然十分庞大的国营部门,另一个是成长中的市场经济——造成了两套价格,于是道德败坏的官员和企业家就可以把商品在这两个部门之间调来调去以从中牟利。中国私营部门中的一部分利润无疑是通过普遍的贪污贿赂和裙带关系得来的。

其实归根结底,分歧还得追溯到自 19世纪以来一直困扰着中国人的问题:中国对外开放是实现它的历史宿命,还是在精神信仰上做出妥协?它应该向西方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学习什么?

第十五章 美国的窘境

1981年,在邓小平的支持下,胡耀邦成为中共中央总书记,1986年赵紫阳接替胡耀邦任总书记后,胡耀邦依然是政治局委员。在1989年4月8日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 73岁的胡耀邦突发心脏病。经他的同事现场抢救后,胡耀邦被送往医院。住院期间,胡耀邦心脏病再度复发,于4月15日逝世。

对邓小平而言,抗议活动勾起了历史上中国人对动乱的恐惧和对“文化大革命”的记忆,无论示威者提出的目标是什么。

在已知最终结果的今天,重温这一事件给人们带来的震撼不亚于从真正的悲剧中感受到的震撼。

最终,经过几周的内部争论后,政治局平息了抗议活动。这一切通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体报道了出去,而这些记者本来是来报道戈尔巴乔夫和中国领导人意义重大的会晤的。

布什决心避免关系不可弥补地破裂,转而求助他与邓小平的老关系。 6月21日,布什绕过了政府机构和他本人对高层接触下的禁令,给邓小平起草了一份很长的私人信函,称邓小平是“一位朋友”。 布什以娴熟的外交技巧表达了他“对中国历史、文化和传统的敬仰”,并避免使用任何有可能表示他对邓小平发号施令、告诉他如何治理中国的措辞。同时,布什恳求中国这位最高领导人理解美国公众的愤怒情绪,这是美国理想主义的自然流露。

1989年,中国领导人选择了政治稳定。经过将近6周的内部争论,他们不无迟疑地走出了这一步。我没有听到过有谁为6月份的事件激动地辩护过,人们把它看作一个从天而降的不幸事件。中国领导人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和自己内部的分歧感到震惊,他们关心重新恢复自己在国际上的地位。纵使中国一向有着令外国人疲于防守的技巧,接待我的中国领导人仍然处境艰难。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美国对这样一个不伤及任何美国实质利益,而且中国认为别国无权干涉的事件如此愤怒。

布什为美国给予方励之庇护的决定做了辩护。他说,这一决定是基于“我们对国际法的解读,而且这个解读已被普遍接受”,并坚称“在得到某种保证方励之不会有人身危险之前,(我们)现在不能让他离开美国使馆”。布什主动建议是否可以慎重解决这个问题,并指出其他政府曾通过“悄悄驱逐出境”的办法解决过类似的问题。 然而谈判毫无进展,方励之和夫人继续滞留美国使馆。

与此同时,每年审核延长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根据 1974年《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条款,适用于“非市场经济”国家——演变成了国会对中国人权状况的谴责大会。该修正案规定,给予最惠国待遇是以该国是否有移民自由为前提条件的。这场辩论的基本假定是:同中国达成的任何协议都是给予的一种恩惠。在当时的形势下,这样做完全违背了美国的民主理念。因此,贸易特权应当取决于中国是否逐渐接受美国的人权和政治自由观念。北京开始感到孤立,而华盛顿因胜利在望而喜上眉梢。 1990年春天,东德、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的共产党政府垮台后,邓小平对中共党员们发出了警告:

其中被广为人知的一项是24字指示,而另一项是12字说明,传达对象仅限于高级官员。 24字指示如下: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

邓小平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靠煽动情感或中国的民族主义去号召本国人民,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求助于中国古老的价值观:面对困难镇定自若;注重调研;目标专一。邓小平看到,最大的挑战不是挺过困难时期,而是眼前的危险过去后为未来做好准备。

然而在下一阶段,待改革胜利后,中国的增长也许会引起世界新的关注,那时国际社会也许会设法抵制中国迈向大国地位。面临重大危机之时,邓小平是否预见到,对中国的最大威胁或许在它最终崛起之后?据此,邓小平敦促本国人民“韬光养晦”,“决不当头”;换言之,不要因为过分自信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第十六章 什么样的改革?邓小平南方视察

江泽民所面对的是这个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最为复杂的危机之一。中国陷入孤立,外有贸易制裁,内有这场全国性动乱的余波。除了朝鲜、古巴、越南,世界其他国家的共产主义都处于崩溃进程之中。中国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或逃往国外,或寻求避难,获得了同情和组织活动的自由。西藏和新疆也不稳定。达赖喇嘛在国外备受欢迎,并在1989年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国际上对西藏地位问题的关注急剧上升。

每次社会政治动荡之后,最严峻的挑战是如何恢复凝聚力。但以什么名义推进呢?对中国的改革来说,国内对这场危机的反应比来自外部的制裁更具威胁。中央内部有声音说:如果我们不对自由化和资本主义式的改革开放发起坚决斗争,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就会遭到毁灭。 邓小平和江泽民所持观点与这种声音正好相反。在他们看来,只有加快改革,中国的政治结构才能被赋予新的动力。他们认为提高生活水平、提高生产力是社会稳定的最佳保障。

邓小平称,利润原则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替代理论,而是顺从人的本性;如果因为企业家经营成功而惩罚他们,政府就会失去民众的支持。

邓小平建议:“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不冒点风险,办什么事情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无一失,谁敢说这样的话?” 3邓小平驳斥了有关他的改革将中国带上“资本主义道路”的批评。他没有遵循数十年的毛泽东思想灌输,而是援引他熟悉的那句格言,即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什么主义。中国也不应害怕外商投资:我国现阶段的“三资”企业,按照现行的法规政策,外商总是要赚一些钱。但是,国家还要拿回税收,工人还要拿回工资,我们还可以学习技术和管理,还可以得到信息、打开市场。

几十年来,逐渐出现了一个变化——邓小平开始用普通人的幸福和发展来重新定义善政的标准。他专注于快速发展——其中也展现出相当多的民族特性——即使这要求采用昔日敌对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方法。

我坚持退下来,就是不要在老年的时候犯错误。老年人有长处,但也有很大的弱点,老年人容易固执,因此老年人也要有点自觉性。越老越不要最后犯错误,越老越要谦虚一点。现在还要继续选人,选更年轻的同志,帮助培养。不要迷信……他们成长起来,我们就放心了。现在还不放心啊!

第十七章 又一次和解:江泽民时期

由于认为民主国家在本质上是爱好和平的,而专制国家倾向于暴力和国际恐怖主义,因而促进政权更迭被认为是合法的外交政策行动,不是干涉他国内政。

至于你提到的三个领域,我们可以谈一下人权。但由于我们之间的重大分歧,我怀疑不大可能有大的进展。人权概念包括传统、道德和哲学价值观,这在中国与西方是不同的。我们认为中国人民应该有更多民主权利,在国内政治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但这应以中国人民可以接受的方式推进。李鹏承认民主权利应有进展,但他也坦率地指出了中方灵活性的极限:“在人权等问题上,我们当然可以做一些事情。我们可以进行讨论,在不丧失原则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采取一些灵活的措施。但我们不可能与西方达成全面一致,这会动摇我们的社会基础。”

国会的攻击日益强烈,他们试图直接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地位。克林顿认为美方恢复了高层接触,延长了最惠国待遇,作为交换,中国人“欠”美国政府一些人权让步。但中国人认为他们“理应享有”所有其他国家都享有的无条件高层接触和贸易条件,他们不认为取消单边威胁是让步,而且对于任何干涉内政的暗示都尤其敏感。只要人权依然是中美对话的主要议题,僵局便不可避免。当今鼓吹对抗政策的人应当认真研究一下这段历史。

美国领导人不能持续无视人权方面国内政治和信念导致的各种压力;中国领导人继续认为美国的政策至少部分上是阻止中国获得大国地位。 1995年李鹏的谈话听起来让人欣慰,平息了美国对复兴的中国寻求什么目标的恐惧:“一些人没有必要担心这种快速发展,中国需要 30年才能赶上中等国家。我们的人口太多了。”

中国国内思想体系的重新调整助推了这一转型。江泽民沿着邓小平的改革道路继续向前,开始扩展共产主义的内涵,从排他的阶级精英向更宽的社会阶层敞开大门。在 2002年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他推出了自己的思想理念,即众所周知的“三个代表”。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国家主席身份参加党代表大会,也是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次和平权力移交。这个理念阐明了为什么这个通过革命赢得支持的党,现在也需要代表包括企业家在内的前意识形态敌人的利益。尽管中国还是一党执政的国家,但江泽民把共产党向商界领袖开放,使共产党的内部管理更加民主。 第十八章 新千年

如果精英们禁止的话,被讨论的这些书,包括对中国所谓消极“精英”的批评,都不会得以出版并轰动一时。这是某个部门影响政策的一种办法吗?这反映了这一代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人的态度吗?领导人允许辩论自由发展是一种心理博弈,好让世界知道中国面临必须考虑的内部压力吗?或者这只是一个例子,表明中国正变得更加多元化,允许各种各样的声音出现?还是审查者碰巧更为容忍民族主义的声音? 24

戴秉国声称,和平发展既不是中国“韬光养晦”的阴谋诡计(一些外国人这么猜想),也不是浪费中国优势的天真幻想(一些中国人这么指责)。这是中国真诚而长久的政策, 后记 克劳备忘录:历史会重演吗?

克劳的结论是,德国宣称追求什么目标没有关系。无论德国遵循什么路线,“德国打造一支尽可能强大的海军显然是明智之举”。一旦德国取得海上优势,克劳评估称,不管德国的意图是什么,这本身就是对英国的客观威胁,“与大英帝国的生存互不相容”。 4在这样的条件下,正式保证没有意义。无论德国政府如何表白,结果依然是“对世界形成巨大威胁,如同通过‘预谋’蓄意占领一块阵地”。

如果让克劳分析当今的局势,他可能会得出与 1907年报告类似的判断。我大致介绍一下他的解读,因为他的解读很接近太平洋两岸广泛持有的观点。不过他与我的观点大相径庭。美国和中国与其说是民族国家,倒不如说是具有大陆色彩的文化统一体。基于经济政治成就以及人民蓬勃的能量和自信,两国在历史上都曾被推向极高的国际地位,都曾认为自己具有普世性——中国和美国政府都经常认为本国政策与人类整体利益完全一致。

两个主角的内部演变与“一战”之前的形势也无法类比。预测中国的崛起时,人们认为,过去几十年它的突飞猛进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而且美国注定会相对停滞。但中国领导人最关注的莫过于维持国家团结,它渗透在经常提及的社会和谐目标中。中国的沿海地区处于发达社会水平,而内陆还有一些世界上最落后的地区,因此实现社会和谐尤为困难。

即使按人均收入 1 200元的贫困标准,中国还有 4 000多万人未脱贫。目前还有 1 000万人没有用上电,每年还要解决 2 400万人的就业问题。中国人口多、底子薄,城乡和地区发展不平衡,产业结构不合理,生产力不发达状况没有根本改变。 11在领导人的描述中,中国国内的挑战远比一句“中国崛起不可阻挡”复杂得多。

问题最终归结为中国和美国实际上要求对方做什么。美国公开把亚洲组织起来遏制中国,或者建立民主国家集团发动意识形态进攻,这些举动均不可能成功,因为中国是多数邻国不可或缺的贸易伙伴。同理,中国试图把美国排除在亚洲经济和安全事务之外,也会遭遇几乎所有其他亚洲国家的抵制,因为它们害怕单一国家主导该地区可能带来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