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30, 2022

《卡拉马佐夫兄弟》书摘

卡拉马佐夫兄弟(上)

译本序

苏共二十大以后,在特定的政治气候条件下,苏联文坛出现了像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杜金采夫的《不是单靠面包》等一批爆炸性文学现象。

在只剩下个把月的危急关头,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姑娘安娜·斯尼特金娜出现了。她经人推荐于十月四日开始为陀氏当速记员。安娜貌不出众,没有超群的才华或可观的财富,但对丈夫无限忠诚,虔信他的天才,理解他的创作热忱,以深情和关怀帮他克服种种困难——经济拮据、癫痫的经常性发作、内心的痛苦以及沉重的负罪感和自卑感。安娜为他生儿育女,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可以说,没有安娜,也就没有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人把他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孜孜矻矻地苦心探索的专题概括为四个R,即揭示人的心灵隐秘(Revelation of Man’ s secret heart)、革命(Revolution)、俄罗斯(Russia)和宗教(Religion)。

作者的话

尽管如此,本书“在基本上保持整体的统一性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分成上下两篇,这甚至使我感到高兴,因为读者了解其上篇之后,可以自己作出判断:值不值得继续读它的下篇?当然,任何人都不受任何约束,即使上篇只看两页就把书一扔也可以,并且从此不再打开它。但要知道也有这样一些颇具涵养的读者,他们肯定要把全书看完,以免在作出不带偏见的评价方面出现失误,例如俄国所有的批评家都属于这一类。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新约·约翰福音》第12章第24节

第一卷 一户人家的历史

很可能两种说法都对,他庆幸自己得到解放,也为解放他的死者哭泣——两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甚至恶人,要比我们想象中的他们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实我们自己也一样。

您还得加上一点:他部分地已经是当代青年,也就是说,禀性正直,渴求真理、寻觅真理并且信仰真理,而一旦有了信仰,便切盼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切盼迅速干一番大事业,为此必定愿意牺牲一切,乃至生命。不幸的是,这些青年并不懂得,在很多情况下,舍身也许是所有的牺牲中最轻而易举的,而从自己风华正茂的生命中拿出五六年来埋头苦学,做点学问,哪怕只是为了十倍地增强自己的力量,以便为他追求的真理服务,为他心向往之并且引为己任的大事业服务,——这样的牺牲对于他们中许多人来说几乎完全做不到,实际情况往往如此。

第二卷 不该举行的聚会

对自己说谎和听自己说谎的人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无论在自己身上还是周围,即使有真理,他也无法辨别,结果将是既不自重,也不尊重别人。一个人如果对谁也不尊重,也就没有了爱;在没有爱的情况下想要消遣取乐,无非放纵情欲,耽于原始。

原始的感官享受,在罪恶的泥淖中完全堕落成畜类,而一切都始于不断的对人和对己说谎。对自己说谎的人最容易怄气。要知道怄气有时是很开心的,对不对?一个人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冒犯他,而是他无端臆想自己受到了冒犯,信口雌黄故作姿态,夸大细节混淆视听,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这些他自己也知道,可还是动不动就怄气,怄得有滋有味,怄得其乐无穷,就这样直到真的怀恨在心……。还是站起来吧,坐下,我恳切地请求您,要知道这一切也都是虚伪的姿态……”

米乌索夫本想大喝一声,但在倏忽之间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蔑地说:“您真是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弄脏。”

“这跟一位医生跟我谈过的情形一模一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老说。“他已经上了年纪,是位无可争辩的有识之士。他说得也像您一样坦率,虽然用了开玩笑的口吻,但那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我对自己实在大惑不解: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即一个一个的人。我在梦想中常常满怀激情打算为人类献身,而且一旦有此必要,或许为了人们我真的敢于走向十字架;然而,我根据经验知道,要我跟什么人共处一室,我连两天也待不住。任何人只要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的个性就会压迫我的自尊心,妨碍我的自由。不出一昼夜,即便是最好的人也能令我憎恨:我会憎恨某甲进餐时间太长;我会憎恨某乙患感冒,不停地擤鼻涕。别人只要稍稍碰我一下,我就会视为仇敌。可事情偏偏总是这样子: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

如果说在我们的时代有什么在保护社会,甚至使罪犯改恶从善,变成另一个人,那么仍然唯有表现为人们自身良知的基督之法。只有认识到自己作为基督社会即教会的儿子犯了过错,他才能认识到自己对社会即教会犯了过错。可见,现代罪犯只有面对教会,而不是面对国家,才能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如果裁判权属于作为教会的社会,社会便知道该把哪些被革出教门的人拉回来,重新加以接纳。现在的教会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裁判权,只有从道义上加以谴责的权力,自己置身于实实在在地惩罚罪犯的事务之外。教会不开除罪犯的教籍,反而像慈父一般不断地规劝他。不但如此,教会还努力保持与罪犯的各种教务接触:让他参加教堂的礼拜、领圣餐,给予施舍,对待他与其说像犯人,不如说更像俘虏。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说到这里作了一点补充:全部自然法则尽在于此,所以,倘若把人类认为自己可以永生的信念加以摧毁,那么,不仅人类身上的爱会枯竭,而且人类赖以维持尘世生活的一切生命力都将枯竭。这且不说。到那时就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了,到那时将无所不可,甚至可以吃人肉。但这还没完。最后他断言,对于每一位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己能永生的个人来说,如我们现在便是,自然的道德法则必须马上一反过去的宗教法则;人的利己主义,哪怕是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甚至应当承认处在他的境地那是不可避免的、最合情合理的、简直无比高尚的解决办法。

第三卷 酒色之徒

俄国实在是一堆臭垃圾。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俄国……应该说,我不是恨俄国,而是恨所有这些劣根性……不过,没准儿也恨俄国。全是垃圾。

“我相信您不仅仅是个小丑。”

“为何要取缔呢,”伊万说。 “为了使真理早日大放光芒,不为别的。” “可要是这真理放了光芒,那么您头一个就会给抢劫一空,然后再……取缔。”

我还可能悬崖勒马;如果我悬崖勒马,明天就能把丧失的名誉至少挽回一半,但我不会悬崖勒马,我要实现这个卑鄙的设想,你就提前充当一名证人,证明我是明知故犯,事先便说了这话。走向毁灭,迎接黑暗!解释没有必要,到时自会知道。臭脏的小胡同和女魔王!

长老制度的反对者攻讦的正是此类集会形式的“忏悔”,说这是把作为一项秘密圣事的告解庸俗化,几乎是亵渎神圣,尽管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反对者甚至向主教管区当局声称,这样的忏悔非但达不到弃恶从善的目的,事实上反而故意把人引入罪恶和迷惑。许多修士不愿去见长老,但是不得不去,因为大家都去,否则会被认为自高自大和离经叛道。据说,某些修士去做晚间忏悔之前,先互相约定:“我说今天上午对你发过脾气,你得证实一下,”——这是无话找话说,纯粹为了交差。

第四卷 咄咄怪事

“今天他就先来报过信,说将有个傻瓜来访,而且会提出各种荒唐的问题。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其实,成年人想要一下子得到孩子——尤其是一群孩子——的信任,舍此也别无他途。必须认真而又务实地像这样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上开始跟他们打交道。阿辽沙凭本能懂得这个道理。

当然,伊万这句话昨天是脱口而出的,但唯其脱口而出,才更加重要。

“是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胆量把什么都抖出来,但总得有人说真话……因为这里谁也不愿说真话……”

这时他又猛想起自己想成人之美却弄巧成拙的情景,重又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虽然我做这一切无不出于真心,但今后一定要放聪明些,”

学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他们分开时一个个都是天使;可是凑在一起,尤其在学校里,往往就没有同情心了。

“瞧,咱们的孩子——不,不是你们的,而是我们的孩子,您哪——被人瞧不起、但是人格高尚的贫民的孩子,九岁便知道什么是世上的真理,您哪。富家子弟哪儿能知道!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而我的小伊柳沙在广场上吻他手的时候,一分钟内便悟透了真理的全部涵义,您哪。

请不要鄙视我,先生。在咱们俄国,醉鬼都是心地最善良的人。咱们这儿最善良的人也总是最贪杯的醉鬼。

狂犬病患者因喉头痉挛而不敢饮水。故而狂犬病又称“恐水病”。

第五卷 正与反

首先,他当着我的面见了钱过于兴高采烈,没有向我掩饰这种心情,这一点就使他着恼。如果他高兴得比较适度,不表露无遗,而是做出一点为难的样子,像某些人受钱时那样半推半就,他也许还能马马虎虎收下。可是他的高兴太明白无误了,正是这一点使他恼怒。咳,Lise,他是个城府不深、心地不坏的人,在此类事例中毛病就出在这上头!

他刚打开一点点心扉,就突然害起臊来,后悔把整个灵魂都向我暴露了。于是他立刻恨得我要命。其实,他属于极其怕羞的可怜虫一类。

Lise,对于一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来说,人人都出来充当他的恩人,那是不堪忍受的……

“因为,Lise,如果他没有踩,而是收下了那些钱,那么,回到家里,过一小时左右他会觉得自己没有骨气而哭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一定会哭,然后明天一大早大概会来找我,把钞票扔还给我,再踩上几脚,就像刚才那样。而现在他是扬长而去,自豪得不得了,一派得胜回朝的光景,虽然他知道这下‘坑了自己’。由此可见,现在最轻而易举的是明天就让他收下这二百卢布,因为他钱也扔了,也踩了,已经证明自己是有骨气的……。他踩钱的时候,自然不知道明天我又会给他送去。而事实上他明明极其需要这些钱。尽管他现在很自豪,然而他迟早会想到失去了多么需要的帮助,甚至不出今天。夜里他还会想得更厉害,做梦也会梦见此事;到明天早晨,他准备跑去找我请求原谅亦未可知。而我恰恰在那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好了,您是个有自尊心的人,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现在请收下,原谅我们吧。’那时他会收下的!”

“现在主要的是必须使他相信,虽然他接受了我们的钱,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仍处在平等的地位,”阿辽沙继续得意地说,“非但平等,甚至高出一筹……”

其中难道不包含着对他,对这个不幸的人的鄙视?我们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剖析他的灵魂,这样十拿九稳地断言他会把钱收下来,其中难道没有鄙视他的成分?

“自己瞄准别人的时候自然很好,可是当自己的嘴脸被别人瞄准时,那感觉再糟也没有了。”

就是想活下去,我愣是活着,哪怕不合逻辑。

别人有别人的事,而咱们黄口小儿有咱们的事。咱们首先必须解决亘古长存的问题,这才是咱们所关心的。如今全俄国的年轻人尽在议论亘古长存的问题。也恰恰是现在,老人们反倒纷纷研究起实际问题来了。

“我好像有些上路了——对不对?那就请想象一下,最后的结果是我不接受这个上帝的世界,尽管我知道它存在,可就是完全不能接受。我不是不接受上帝,这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不接受他创造的世界即上帝的世界,也不能同意接受。我得声明在先:我像小孩子一样深信,创痛将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笑可悲的人类矛盾将会像可怜的幻影一样消失,因为它们是不中用和渺小如原子的欧几里得式人脑可鄙地虚构出来的。我深信,到了世界的大结局,在永恒和谐来临的时刻,将会发生和出现如此珍贵的景象,它足以让所有的心都得到满足,足以平息所有的愤怒,抵消人类所有的罪恶,补偿人类所流的全部鲜血,足以使宽恕人类的一切所作所为成为可能,甚至可能为之辩护,予以认可,——纵使这一切将会实现,但我不接受它,也不愿接受!纵使平行线将会相交,而且我将亲眼看到,不但看到,我还会说平行线相交了,然而我还是不会接受。这就是我的本质,阿辽沙,这就是我的信条。我这话是认真对你说的。我故意用最愚蠢的方式开始你我这次谈话,但还是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你要了解的不是上帝是否存在,你要了解的只是为你所爱的二哥靠什么活着。我告诉你了。”

“越是愚蠢,就越切题。越是愚蠢,就越明白。愚蠢是简单朴素的,而智慧是拐弯抹角、躲躲藏藏的。智慧是卑劣的,而愚蠢是直率和诚实的。我把自己推到绝路上,让这次谈话越显得愚蠢,那样就对我越有利。”

我认为,基督对人们的博爱在某种程度上是世间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诚然,他是神。但我们可不是神。举例说,假定我正在忍受水深火热之苦,但别人决不可能知道我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是另一个人,不是我,况且很少有人愿意承认别人是受难者(好像那是一种头衔)。你认为人们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何在?原因很多,比方说我有异味,我一脸蠢相,或者有一次我踩了他的脚。此外,苦难也有各种各样。如果是低人一等的苦难,比如饥饿,我的恩人还可以承认我受苦;但若是高级一些的苦难,比如为思想所受的苦,他能予以承认的简直绝无仅有。因为他朝我一看,忽然发现我的脸与他想象中一个为某种思想而受苦的人应该有的脸大不一样。于是他马上剥夺我接受他恩惠的资格,甚至完全不是由于他心地不好。乞丐,特别是出身高贵的乞丐,决计不可抛头露面,只能通过报纸求乞。抽象地爱邻人还可以,或者从远处爱也行,但在近处几乎决不可能。

“我想,如果世上不存在魔鬼,那么是人创造了魔鬼,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魔鬼。” “就是说,跟上帝一样。”

凭着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凡人头脑,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只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

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

说到底,我不愿母亲与唆使猎狗咬死她儿子的凶手拥抱!她最好不要擅自宽恕凶手!万一她愿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宽恕凶手给她那颗母亲的心造成的无限痛苦;但她那被撕成碎片的孩子遭的罪,她没有权利宽恕,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凶手,她也不敢宽恕凶手对她儿子所犯的罪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不敢宽恕,哪里还有和谐?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出于对人类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此外,和谐的要价也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进入那种状态的代价。所以我急于退还我的入场券。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他们又将在我们藏身的地下墓穴里寻找(因为我们又将遭迫害、受折磨),找到我们后向我们号叫:“给我们饭吃吧,因为答应从天上为我们取火的那些人没有给我们火。”于是我们将把他们的塔完工,因为只有能管饭的人才能完工,而只有我们能以你的名义管饭,我们说是以你的名义,其实是撒谎。没有我们,他们永远吃不到饱饭,绝对吃不饱!只要他们是自由的,那么任何科学都不能给他们面包,最后他们还是会把自由放到我们脚边,对我们说:“宁可让你们奴役我们,只要让我们吃饱。”他们自己终于会明白,每个人都有充分的自由,又有管够的地上面包,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永远不懂得如何分配!他们还将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自由,因为反叛者势单力薄、劣性难改,成不了气候。

为了共同崇拜,人们自相残杀。他们创造了各自的上帝,便互相挑战:“把你们的上帝扔掉,来崇拜我们的,否则你们和你们的上帝都得死!”

有三种力量——世上仅有的三种力量——能彻底征服这些孱弱的反叛者的良心,为他们造福。这三种力量是:奇迹、秘密和权威。

减少一点对他们的尊重,降低一点对他们的要求,这样会更接近于爱,因为他们的负担就不那么重了。

因为谁掌握着人们的良心和人们的面包,就该由谁来统治他们。

哦,我们能使他们相信,只有当他们放弃自由,把它交给我们,服从我们的时候,他们才能成为自由人。怎么样,那时事实将证明我们是对的,还是撒了谎?他们自己将会确信,我们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将回忆起你的自由把他们逼到了何等可怕的被奴役和惶惑状态。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将把他们搅得晕头转向,面对如此莫名其妙的奇迹和解不开的秘密,他们中一部分桀骜不驯的将自己毁灭自己,另一部分虽不驯服、但不够强悍的将互相毁灭,余下第三部分孱弱可怜的将爬到我们脚边来向我们哀求:“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着他的秘密,我们要回到你们这边来,救救我们免受我们自己的折磨吧!” “‘他们得到了我们给予的面包,当然会清楚地看到,我们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挣得的面包拿来分给他们,什么奇迹也没有;他们会看到,我们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是他们会真的感到高兴,原因与其说是面包本身,不如说他们是从我们手中得到的面包!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以前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们挣得的面包却在他们手中变成石头,而他们回到了我们这边,石头却在他们手中变成了面包。彻底服从意味着什么——他们的体会实在太深、太深了!人们一天不懂得这道理,便一天得不到幸福。你说,造成他们不懂得这道理的最主要责任该谁来负?是谁打散了羊群,使之误入歧途?但羊群将重新集合,重新变得驯顺而且永远驯顺。那时我们将给他们宁静、温和的幸福,给他们以弱者的幸福,因为他们生来便是弱者。哦,我们会说服他们不再骄傲,因为你抬举了他们,从而教会了他们骄傲自尊;我们会向他们证明,他们是弱者,他们只是可怜的孩子,不过孩子的幸福是最甜蜜的。他们会变得胆怯害羞,他们将战战兢兢瞅着我们,向我们靠拢,就像鸡雏依偎母鸡一般。他们将对我们惊讶不置,诚惶诚恐,并为我们如此强大、如此聪明,能把如此不安分的一群数以亿计的羊治得俯首帖耳感到骄傲。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我们发怒;他们的思想将成为惊弓之鸟,他们的眼睛会像孩子和女人那样动不动落泪,但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轻易地转恐惧为欢笑,会无忧无虑地唱起幸福的儿歌。是的,我们将会要他们干活,但在劳作之余我们会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和儿童游戏差不多,有儿歌,有合唱,有天真无邪的舞蹈。哦,我们将赦解他们的罪过,他们是可怜的弱者,他们会像孩子似的因我们容许他们有罪而爱我们。我们将告诉他们,任何罪过只要是得到我们准许的都可以赎买;我们容许他们有罪是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过应得的惩罚由我们担待。惩罚由我们担待,他们则把我们当做在上帝面前替他们承当罪过的恩人敬若神明。他们将没有任何瞒过我们的秘密。我们将允许或禁止他们与妻子、情妇同居,要还是不要孩子——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顺从,——他们将心悦诚服地听命于我们。他们良心上最痛苦的秘密——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我们会一一予以赦解,他们将欣然相信我们的告解办法,因为他们可以摆脱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摆脱目前他们自己作出自由决定时的种种苦楚。人人都将幸福快乐,那人数是以亿计的,除了管辖他们的几十万。只有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保守着秘密。将来世上几十亿人都像快乐的婴儿,十来万人却要受苦,因为这些人担当了认识善与恶的诅咒。

这的确可能是年轻人恼恨自己因年轻而缺乏经验,因年轻而虚荣心重,恼恨自己没有表达好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阿辽沙这样的人面前,伊万心中对阿辽沙无疑期望很高。

“难道这个一文不值的无赖竟能搅得我如此心神不宁?”他按捺不住一肚子怨气悻悻然自问。

第六卷 俄罗斯修士

后来他说: “好了,现在你去玩吧,代我好好地活下去!”

上帝怎么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圣徒交给魔鬼捉弄,任凭魔鬼夺去他的儿女,击打他,使他长毒疮,害得他不得不拿瓦片刮身体?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可以向魔鬼夸耀:“瞧,我的圣徒为我可以承受什么样的苦难!”

我在彼得堡的武备学堂待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八年。由于所受教育的变化,儿时的印象有许多已不那么鲜明,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忘记。取而代之的是我有了许许多多新的习惯乃至新的见解,致使我几乎变成一个残忍和失去理性的怪物。我学会了社交界那一套潇洒的举止和表面的礼貌,自然也少不了法语。

我们毕业当上军官以后,随时准备为我们团被玷辱的荣誉去流血,对于真正的荣誉,我们几乎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要是听说了,恐怕自己第一个立即会加以嘲笑。酗酒、闹事、逞能几乎被引以为荣。我不想说我们生性顽劣,这些年轻人品质都不错,但行为恶劣,而最坏的是我。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有钱,所以就任意胡为,逞少年意气,漫无节制,如脱缰之马。

后来我才明白并且充分意识到,我也许并没有那么热烈地爱上她,只是器重她的聪慧和高贵气质,而这是不言而喻的。然则,当时阻碍我求婚的是一种自私心理:我那么年轻,又有钱,正好纵情声色,过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要我放弃这样的诱惑谈何容易,简直可怕。不过我是作了一些暗示的。反正我暂时不打算采取任何决定性的步骤。

我照准他的面门抡臂打去,可他双手贴着裤缝,保持立正姿势,脑袋竖得笔直,眼珠凸出,像在接受检阅;我打一下他就哆嗦一阵,甚至不敢举手挡一下——人竟被糟蹋到这般地步,这是人在打人!这是何等可怕的罪行!

“是啊,我凭什么?”这句话猛然间冒了出来。的确,我凭什么要另一个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人来伺候我?这个问题当时一针见血地扎入我的大脑,这在我还是平生头一遭。“

“简直莫名其妙,”我的对手说,他甚至相当恼火,“既然您不想拼命,为什么要挑起这场决斗?” “昨天我还很愚蠢,可是今天变聪明了,”我欢欢喜喜地这样回答他。 “有关昨天的前半句我信,”他说,“至于有关今天的后半句,单凭您的说法还难以下结论。” “好极了,”我拍拍手对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看法。我有理由得到这样的评价。” “那么,先生,您还准备开枪吗?” “不,”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再打一枪,不过我奉劝您还是不要打为好。”

“诸位,如今碰到有人对自己的愚蠢行为表示后悔并为他的过错公开道歉,难道就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可这是在决斗场上!”我的副手怒气冲冲地说。 “问题恰恰在这里,”我向他们答道,“这才是值得奇怪的。按说,我应当一到这里,在这位先生开枪之前就赔礼道歉,才不致陷他人于不义。但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置于一种荒谬绝伦的尴尬境地,以致这样行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在我挨过这位先生从十二步外开的一枪之后,我的话对他才可能多少有些意义;如果在开枪之前,在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立刻道歉,你们就会说:这是个胆小鬼,看见手枪吓破了胆,别理他。诸位,”这时我发出由衷的感叹,“看看周围上帝赐予的美景吧:碧空如洗,空气清新,芳草萋萋,小鸟歌唱,大自然是美好的、无罪的,而我们,只有我们心中没有上帝,愚不可及,不懂得活着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这个道理,天堂就会来到人间充分展现它的风姿,我们就会互相拥抱,流下欢乐的眼泪……”我还想往下说,但已经语不成声;甜蜜的青春激情堵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心中的幸福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 “这一切是理智和虔诚的,”我的对手说,“无论如何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您可以取笑我,”我笑着对他说,“但将来您会对我的话表示赞赏的。” “我现在就愿意表示赞赏,”他说,“您若是允许的话,我可以跟您握手,因为您看来确实是个真诚的人。” “不,现在不要,”我说,“将来等我变好了,赢得了您的尊敬,那时您再跟我握手——岂不更好?”

“也难怪,”我回答说,“整个世界早已走上另一条道路,我们把十足的谎言当做真理,还要求别人也说谎。我平生就这么一回有此真诚由衷的举动,结果你们都把我看成一个疯子;尽管你们喜欢我,可还是取笑我。”

首先必须结束人类的自闭阶段。” “什么叫自闭?”我问道。 “就是如今比比皆是的现象,特别在当代,但这个阶段尚未彻底完成,还没有达到它的极限。因为如今人人都力图最大限度地各自为政,都想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中追求生活的完满,其实他们的一切努力并不能得到生活完满的结果,只能是彻底的自我毁灭,因为充分确立自我非但没有成功,反而陷入十足的自闭。因为当代所有的人都分散成单独的个体,人人都把自己关在洞内,人人都远离他人,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统统藏起来,结果自己不与他人为伍,也把他人从自己身边推开。人在自闭状态下聚敛财富,自以为实力雄厚,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这疯子攒得越多,就在自我毁灭的虚弱中陷得越深。因为人已习惯于仅仅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整体割裂开来;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他人,不相信人类这一观念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他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他的钱财和既得权利。可笑的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如今人的头脑都开始无法理解,真正要做到高枕无忧,关键不在于个人如何独自苦干,而在于人们齐心协力。但这种可怕的自闭状态也总有到头的日子,那时人们将恍然大悟,过去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是多么不自然。到那时,人类之子的标识将在天上展现……。但在这之前,仍须坚持这面旗帜,时不时地应该有人——哪怕只是个别人——做出榜样,引导人心从自闭中解脱出来,为大同博爱作出贡献,即使被目为疯子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不让伟大的思想成为绝响……”

教士的道路则另当别论。劳身修心、持斋和祈祷,甚至遭到耻笑,其实只有这条路才能通向真正的、实在的自由。只有摒弃过多的、不必要的需求,克服妄自尊大并通过劳身修心加以鞭挞,才能在上帝的帮助下获得精神自由,进而达到精神欣悦的境界!这两种人——一种是自闭的富人,另一种是上述从物欲和习惯的统治下获得解放的人,——哪一种更善于宣扬伟大的思想并为之服务?有人指责教士与世隔绝:“你们与世隔绝,一心想在修道院的墙内拯救自己的灵魂,忘了以博爱精神服务人类。”但是我们再来看看,谁对博爱更热心?因为自闭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但他们看不到这一点。自古以来就有民众领袖从我们中间产生,有什么理由认为如今就不会产生这样的人物?那些安分守己、持斋默修的隐士有朝一日会起来干一番大事业。俄国能否得救取决于民众。俄国的修道院向来与民众站在一起。如果民众处于自闭状态,我们便与世隔绝。民众如能像我们一样虔信上帝,不信神的活动家们即便有真诚的心和超人的智慧,在我们俄国也将一事无成。这一点你们要记住。民众将迎击无神论者并且战而胜之,彼时将出现一个统一的、正教的俄罗斯。要保护民众,爱护民心。对他们要潜移默化。这是我们修士的天职,因为俄国的民众心里装着上帝。

如此幼小的儿童心灵需要的难道是这些?他们需要的是阳光、游戏、随处可见的好榜样,以及对他们的爱——哪怕一点一滴也好。不应当让这种现象继续存在,修士们,不允许摧残儿童,快快起来宣讲这个道理。

他们没有奴才相,这在历经长达两个世纪的农奴制后尤其难能可贵。他们不讲究外表,举止随便,但丝毫没有侮慢之意。他们报复心不强,忌妒心不重。“你富贵,你聪明,你有才华——好得很,愿上帝赐福于你。我敬重你,但我知道我也是人。我敬重你,而不忌妒你,从而我也在你面前显示我有人的尊严。”的确,即使他们没有这样说(因为他们还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们也是这样做的,这是我亲眼得见,亲身体会到的。不知你们信不信:我们的俄罗斯人越穷,地位越低,他身上这种敦厚的真理就显示得越多,因为平民中的守财奴和吸血鬼很多已经堕落,而这种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失职和疏忽造成的!

到最后,人只会从施教行善的事业中得到乐趣,而不是像目前这样一味寻找残酷的快乐——吃吃喝喝、寻花问柳、目空一切、自吹自擂和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样的前景难道只是空想?我坚信这不是空想,而且这一天已不太遥远。

第七卷 阿辽沙

他们已练就一手爱得不冷不热的本领,头脑虽然管用,但在这样的年龄未免过于精明了些(因而也就价值不大),——换了这样一位年轻人,我敢说,他就能避免发生在阿辽沙身上的危机。不过,说实在的,在某些情况下,宁可克制不住某种尽管并不理智、但毕竟产生于伟大的爱的冲动,也比完全不为所动好。年轻时尤其如此,因为年轻人如果头脑冷静的时候太多,就靠不住,他的价值也有限得很——这便是我的看法。

但是,必须再次指出,他需要的并不是奇迹,只是“上界的公道”,而他认定这种公道遭到了践踏,这件事如此残酷而又如此突然地伤了他的心。至于这种“公道”在阿辽沙的企盼中被事态的发展赋予奇迹的形式,企盼他所崇拜的精神导师的遗骸立即产生奇迹——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修道院里不是人人都这样想、这样企盼的吗?其中甚至有阿辽沙尊崇的智者,如帕伊西神父;于是乎阿辽沙毫不犹豫地和所有的人一样给自己的梦想穿上同样的外衣。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在他心中早已养成如此企盼的习惯。

尽管我这位年轻主人公的怨言是轻率的、不理智的,但我还是要第三次指出(笔者预先在此承认,这或许同样是轻率的):我为我的主人公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表现得那么理智而感到高兴。

“这么说,你是在冲你的上帝发脾气,造他的反,认为上帝亏待了你的长老,大过节的也不发勋章?你们这一对儿!”

但拉基津对于和他本人有关的一切素来十分敏感,在理解他人的感受和心情方面却非常迟钝——部分是由于少不更事,部分则是由于极端自私。

“米沙,”他说,“别生气。她伤害了你,但是别生气。她刚才的话你听到没有?一个人心灵的承受能力有限,不能太苛求,应当宽容些……”

“我上这儿来是为了自戕,我对自己说:‘反正就这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这是由于我的怯懦;而她受了五年的苦楚,一旦来了个人向她说句真心话——她就尽弃前嫌,流着眼泪把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她的负心汉回来了,向她发来了信息,她准备宽恕那人的一切过错,向着那人载欣载奔,而且不带刀子,肯定不带!不,我自愧弗如。我不知道你有何感想,米沙,反正我自愧弗如!”

卡拉马佐夫兄弟(下)

第八卷 米嘉

某些人的心态正是这样,他们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一样,一辈子只会大手大脚地胡花白白继承得来的钱财,对于如何挣钱则一窍不通。

当然,这种委曲求全的妥协只是暂时的,因为即便情敌真的销声匿迹了,他们明天又会心造出另外的、新的情敌来作为自己忌妒的对象。人们不禁要问:需要这样监视的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必须如此严加防范的爱情还有什么价值?

“这恰恰是您所需要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正是您渴望得到的,只是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

米嘉把刚才那张纸从背心小兜里取出来,展开后递给他看。纸上用很大的字体清楚地写着:我要为一生处治自己,我要处治自己的一生!

“我心中闷哪,闷得慌,彼得·伊里奇。还记得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吗?‘我心中闷哪,闷得慌,霍拉旭……啊,可怜的约里克!’也许我就是约里克。现在我正是约里克,以后是骷髅。”

他脸皮非常厚,但他是天生的厚脸皮,懂不懂?某些人干不要脸的事是有目的的,为了谋取私利,可是他,他是出于天性……。

他没有被法兰西学院接纳为院士,于是他出于报复心为自己的墓碑写了一条铭文:皮隆在此安息,他什么也不是,连院士也不是。

米嘉不顾一切地说,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你们可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们俩是一对阉鸡!”

第九卷 预审

“说真的,您的足智多谋委实令我惊叹,我真佩服您处理这些事情的本领……。您在本地任职?听到您在本地担任公职真让人高兴……”

检察官很爱面子,容易发火,不过人相当聪明,心地挺善良。看来他性格上的毛病全在于,自视稍稍高于他的真才实学。正因为如此,他经常显得心犹未甘的样子。他身上也确有某些层次较高、甚至颇具艺术性的倾向,例如对心理学,对人类心灵的专门研究,对掌握认识罪犯及其罪行的特殊本领他很感兴趣。从这一意义上说,他有怀才不遇之感,始终坚信上峰不器重他,有人跟他作对。心境不好的时候,他甚至扬言要改行去当刑事诉讼的律师。突然发生的卡拉马佐夫杀父案仿佛使他全身心振作起来了。“这案件可能轰动全俄国。”

笔者作了这一番冗长的、但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交代之后,让我们回到本书上一卷结束时中断的那条线上来吧。

“可以写下来,诸位,我自然懂得这又是对我不利的事实,但我不怕事实,我要自己来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听着,我自己来说!诸位,你们好像把我当做了另一个人,一个和我不同的人,”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阴郁、凄凉。“跟你们说话的是一个君子,一个正人君子,最主要的是——请不要忽略这一点——此人干了无数卑鄙的勾当,却始终不失为一个君子,不失为一个在内心深处……总而言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此人折腾了一辈子,就因为一心想做个君子,可以说是个君子风度的受难者,老是打着灯笼在寻觅君子风度,其实一辈子干的尽是坏事,正像我们大家一样,诸位……不,只有我一个人和他一样,诸位,不是所有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我说错了,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诸位,我头疼,”他痛苦地皱眉蹙额,“我可以告诉诸位,我一向讨厌他的样子,讨厌他的厚颜无耻,自我吹嘘,什么神圣,他就践踏什么,总是嘲笑别人,目无神明,真让人恶心,恶心!但是现在他死了,我的想法却有所改变。” “怎样改变?” “并不是完全改变,而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恨他。” “您觉得后悔了?” “不,倒不是后悔,请不要这样记录下来。我自己就不是东西,诸位,正好比我自己不是美男子,所以我没有资格说他丑,是这么个意思!这话你们不妨记录下来。”

“请允许打断一下您的话,”检察官很有礼貌地插言道,“为什么您突然需要用钱?为什么需要这样一笔款子,具体说,就是为什么恰恰需要三千卢布?” “哎,诸位,最好别提细枝末节:什么时候啦?为什么啦?为何这样而不是那样?为什么钱偏偏是这个数目而不是那个数目?这些都是不相干的废话……这样下去,即使记上三大卷也记不完全,还非得加一段尾声不可!”

但我们的责任是: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必须向您晓以利害,让您充分认识到,拒绝回答某个问题对您自己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然后再请您继续谈。”

关于自己的妒意谈得很激动,也很详尽,尽管内心为把自己的隐私端出来“示众”而感到羞耻,但显然硬着头皮含垢忍辱,以求做到老老实实。听他叙述时,预审推事和检察官——特别是检察官——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们不动声色的严肃神态使他窘得要命。

“那怎么人人都说远远不止这些?” “由他们说去。” “连您自己也说过。” “我自己也说过。”

米嘉嘀咕着坐到床上,开始脱袜子。他窘得无地自容:别人都穿衣服,就他光着身子,而且,说来奇怪——脱光了衣服,他在他们面前好像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罪了,差不多承认自己确实一下子比他们都矮了一截,好像他们现在已有充分的权利瞧不起他。

“如果大家都脱光,那并不难为情;可是单单一个人脱光,而别人都瞅着——实在丢人!”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就像在做梦,我在梦中有时也看到自己这样丢人现眼。”

“您怎么还不明白?不过,我会解释的,或许的确令人费解。请跟着我的思路听下去:我把别人相信我的人格交给我的三千卢布当成自己的,纵酒作乐花个精光,到明天我去见她,说:‘卡嘉,对不起,我把你的三千卢布全花了,’——这样好吗?当然不好,这是不名誉的、卑怯的行为,我是畜生,是个不懂得控制自己而沦为畜生的人,是不是这样?但毕竟不是贼吧?不是彻头彻尾的贼,你们必须同意!钱被我花了,但我没有偷!现在再说另一种更为有利的办法,请注意听,因为我也许又会语无伦次。我好像有点儿头晕。好,另一种办法是:我在这儿只花掉三千卢布中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第二天我去见她,把剩下的一半带去,说:‘卡嘉,我是个可恶的、没头脑的混蛋,因为一半我已经花掉了,这一半你拿回去吧,否则这剩下的一半也会被我花光的,你还是让我少造点儿孽吧!’这办法怎么样?当然我仍是畜生和混蛋,但已经不是贼,绝对不是贼。如果是贼,肯定不会把剩下的一半送回去,而是同样据为己有了。这样她就会看到,既然我把一半还给她,另外一半——就是花掉的一千五——我也会还的,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哪怕干一辈子活也要还她。这样一来,尽管是混蛋,但不是贼,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说我是贼!” “就算有某些差别,”检察官冷冷地一笑。“但您认为其间的差别大得不得了——我仍然感到奇怪。” “是的,我认为其间的差别大得不得了!每个人都可能是混蛋,恐怕也确实都是混蛋,但不是每个人都可能做贼,只有大混蛋才可能。当然,我不善于十分精确地表达……。反正贼比混蛋更混蛋,我就认这个死理儿。请继续听我说。我把钱带在身上足足有一个月,每天都打算第二天送回去,那样我就不算太混蛋了,可总是下不了决心。虽然天天有这样的打算,虽然天天在催促自己:‘下决心吧,混蛋,下决心吧,’——但是整整一个月下来,还是老样子。你们认为这样好吗?”

“喔,二位,我心中流着血向你们再说一遍:这一夜我明白的道理太多了!我明白了不但做一个混蛋活着不可能,而且做一个混蛋死去也不可能……。不,二位,死必须死得清白!……”

“我向你们作了可怕的自白,”临了他黯然说。“你们二位应当给予公允的评价。这样还不够,不光说公道话,还必须充分认识它的价值,如果不能做到,如果你们听了这样的自白照样无动于衷,那就是对我缺乏最起码的尊重,那么,我可以告诉二位,我会为自己向你们这样的人袒露隐私而羞死的!哦,我一定开枪打死自己!我现在就看得出,看得出你们不相信我!怎么,你们连这也要记录在案?”他吓得叫了起来。

“二位行行好吧,”米嘉举起两手拍了一下说,“这就别记下来吧,你们也该有点儿良心!我简直把自己的灵魂在你们面前撕成了两半,可你们竟趁机用手在两边的伤口上乱抓乱挠……。哦,上帝啊!”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立刻如她所请,再次在“罗曼蒂克”情节上刹车,直接转入要害问题,也就是三千卢布的来龙去脉。

“不,不,”米嘉好像还是不开窍,“你说:为什么房屋被烧的那些母亲站在那里?为什么人们那样穷?为什么娃子那么可怜?为什么草原上光秃秃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不见她们互相拥抱、亲吻,唱欢乐的歌?为什么她们一个个满脸晦气?为什么不给娃子喂奶?”他内心感觉到,虽然他问得很愚蠢,毫无意义,但他就是想这样问,而且就得这样问。他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恻隐之心在他胸臆中油然而生,他想哭,他想为所有的人做点儿什么,让娃子再也不哭,让又黑又瘦的母亲再也不哭,让每一个人从这一刻起都不掉眼泪。他想马上行动,马上着手做这件事,拿出不可阻挡的卡拉马佐夫精神来,什么也不顾忌,说干就干。

“我素来倾向于把您看做……怎么说呢……与其把您看做一个罪人,不如把您看做一个不幸的人……如果我斗胆代表这里所有的人说话,我们大家都愿意承认您基本上是一位年轻的君子。可惜啊!在某些欲望的驱使下有些过分……”

第十卷 大男孩和小男孩

母亲并不反对,只是有时暗暗纳罕,这孩子怎么不出去玩,却常常在书柜前拿着一本书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就这样,郭立亚读了一些在他这年龄一般不让读的书。

或者大声呼唤“别列兹汪”——那是一条粗毛蓬乱、来路不明的大癞皮狗的名字,一个月前郭立亚把它牵回家来,不知为什么,神秘兮兮地养在屋里,不让任何一个同学瞧见。他对别列兹汪进行近乎严酷的训练,教它各种游戏和本领,把这条可怜的狗折腾得够呛。现在,当郭立亚上学去不在家的时候,它老是狂吠乱叫;当郭立亚回来时,它就尖声欢呼,疯疯癫癫地跳来蹦去,前足腾空作人立状,倒地装死等等,总之把郭立亚教它的花样统统搬出来表演,但已经不是奉命照办,而纯粹是出于欢欣雀跃和一片感激之情。

“我喜欢观察现实生活,斯穆罗夫,”郭立亚忽然说。“狗相见时是怎样互相嗅来嗅去的,你注意到没有?这是它们共同的一项自然法则。”

“不,这不可笑,你说得不对。自然界没有什么是可笑的,不管在满脑子各种偏见的人眼里看来怎样。如果狗能推论和批评,那么它们会发现,狗的主子即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中有同样多在它们看来是可笑的东西,甚至可能要多得多;我这样说是因为确信我们干的蠢事要多得多。这是拉基津的思想,一个卓越的思想。我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

“这就是说,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共同的财产,没有婚姻,而宗教和各种法律由各人自己选择,其他还有很多。你还没有长大到能理解这道理,你还太早。嚄,天可真冷。”

“让你冒对了。在上学吧?” “在上学。” “挨不挨揍?” “不算太多,有时也挨。” “疼不疼?” “能不疼吗?” “唉,日子嘛,就得这么过!”

“这是个不错的乡下人,”郭立亚对斯穆罗夫说。“我喜欢跟老百姓交谈,无论什么时候都乐意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你干吗对他撒谎说你挨揍?”斯穆罗夫问。 “总该让他心里好受些吧?” “这是怎么个说法?” “听着,斯穆罗夫,我讨厌别人不能一听就懂,还要问长问短。按照乡下人的想法,学生常常挨揍,这是应该的。他们认为:不挨揍还算什么学生?倘若我告诉他现在我们不挨揍了,他听了会懊丧的。不过,这道理你不明白。跟老百姓交谈得学着点儿。”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人?这下他们吵吵嚷嚷不闹到晚上才怪呢。我喜欢挑动社会各阶层的蠢货庸人自扰。”

“乡下人有各种各样,”郭立亚沉默片时后对斯穆罗夫说。“我怎么知道会撞上一个聪明的?我随时愿意承认老百姓中间也有聪明人。”

目前为止,每当别人谈起阿辽沙时,他表面上总是现出轻蔑的冷漠,甚至在听完后还要对阿辽沙提出批评。但他内心却有强烈的愿望与之认识一下,因为在他听到的阿辽沙一切言行中有引起他共鸣和很能吸引他的因素。因而此时此刻至关重要。首先,千万不能掉了身价,必须显示自己的独立性。“否则,他以为我不过十三岁,会把我当作和他们一样的毛孩子。至于他究竟怎么看这些毛孩子,等进一步相交后我要问问他。糟糕的是,我的个儿这么小。图济科夫年龄比我小,却高我半个头。不过,我的相貌聪明:我知道自己并不好看,我的脸够丑的,但一副聪明相。另外,说话表情都得留有余地,要不然,一下子就热烈拥抱,会让他瞧不起的……呸,万一让他瞧不起,那就甭提有多恶心!……”郭立亚心潮起伏,表面上竭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架势。

“还有件事要请问,卡拉马佐夫:您觉得这位父亲怎么样?我知道他,但据您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小丑?装疯卖傻的?” “哦,不,某些人具有深沉的感情,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压抑。他们在某些人面前长期处于屈辱、胆怯的状态,不敢当这些人的面直言不讳,于是便以小丑的面目出现,这在他们是对那些人的一种无奈的讽刺。请您相信,克拉索特金,扮演这样的小丑有时是极其可悲的。如今他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伊柳沙身上,万一伊柳沙死了,他或者会因悲愤而发疯,或者自杀。现在每当我瞧着他的时候,对于这一点几乎没有疑问!”

然而精神失常的妈妈却十分欣赏她的丈夫的表演,每当丈夫做一些滑稽动作时,她总是开怀大笑。这是她得到一点宽慰的唯一途径,其余的时间她不停地发牢骚,哭哭啼啼,抱怨现在所有的人都把她丢在脑后,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等等,等等。

第十卷 大男孩和小男孩

郭立亚开始脸红了。他忽然产生一种臆想:阿辽沙马上就会认为他想炫耀自己的知识,借以显示他是个“大人”。郭立亚愤激地忖道:“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炫耀我的知识。”想到这里,他懊恼透了。 “说实话,我讨厌跟别人争论这些问题,”他说,“不信上帝不是也可以爱人类吗,您以为如何?伏尔泰就不信上帝,难道他不爱人类?”他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却在自责:“又来了,又来了!”

“要说我神经过敏,这倒是事实。我疑心很重,到了荒唐和不讲道理的地步。您刚才笑了一下,我就觉得您好像……”

“啊,我笑完全是别的缘故。我可以告诉您我在笑什么:前不久我读到一个曾经侨居俄国的德国人写的文章,谈我国目前青少年学生的状况,他在文章里写道:‘您要是让一个俄国中学生看一张在这以前他毫无概念的星空图,他第二天就会把这张图修改过以后还给您。’毫无知识而又自命不凡——这便是那个德国人关于俄国学生想要说的。”

我恰恰在那个当口儿产生一种臆测:您一定十分瞧不起我急于逞好汉的那副德性,我一时间甚至为此恨得您要命,并且开始云山雾罩瞎说一气。后来我说到‘如果没有上帝,也有必要造一个出来’的时候(那已经是在这里,也就是刚才说的),我又觉得太急于炫耀自己的学问了,何况这句话是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但我可以向您起誓,我急于这样做并非出于虚荣心,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高兴吧,对,好像是因为高兴……不过一个人得意忘形,滔滔不绝,实在够丢脸的。这我知道。但现在我已经确信,您并没有瞧不起我,都是我自己疑神疑鬼。哦,卡拉马佐夫,我真是太不幸了。有时候我会产生再荒唐不过的臆想,以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在取笑我,那时我简直恨不得把一切常规统统砸烂。” “同样也折磨您周围的人,”阿辽沙含笑说。

“不要去考虑这类事情,连想也不要去想!”阿辽沙竭力规劝。“再说,可笑有什么稀罕?一个人确实可笑或显得可笑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偏偏如今几乎一切有才能的人都特别害怕被目为可笑,结果苦了自己。我只是纳闷,您这么早就有这种感受,不过我早就注意到这种倾向,也并不是您一人如此。如今差不多连孩子也开始为此而苦恼。这简直是一种病态。这种爱面子的观念成了魔鬼的化身,它渗透到整整一代人中间,是十足的魔鬼,”阿辽沙说到这里,一直盯着他瞧的郭立亚原以为他会超然一笑,可是他没有半点笑意。“您和大家一样,”阿辽沙临了说,“或者说跟很多人一样,只是您不要做跟大家一样的人,这就是我要说的。”

“对,即便如此也不理会。就您一个人不要做那样的人。事实上您的确跟大家不一样:您现在就不耻于承认自己不好的、甚至可笑的一面。如今谁有这样的勇气?没有人。人们甚至认为反躬自问已经不再有必要。您就做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人吧;哪怕只有您一个人与众不同,您也坚持下去,不要跟大家一样。”

第十一卷 伊万

“你真傻,阿辽沙,这种事你一点也不懂,虽然你很聪明。他为我这样一个女人吃醋我并不见怪,要是他一点醋意也没有,我反倒会见怪。我就这脾气。我不会因为别人忌妒就生气。我自己的心也够狠的,我自己也会吃醋。我觉得委屈,因为他压根儿不爱我,现在是故意吃醋,就这么回事。我又不瞎,难道看不出来?刚才他突然向我提起那个女人——卡嘉,说她怎么长怎么短,为他从莫斯科请来一位医学专家出庭救他,又请了一位最好、最有学问的律师为他辩护。既然在我面前夸她,说明还在爱她,真不害臊!明明是他对不起我,现在又跟我胡搅蛮缠,想造成我先有错的局面,好把什么都推到我的身上,意思就是:‘你先跟波兰人又好上了,现在我说卡嘉好有什么不可以的?’”

再说,如今谁不精神迷乱?您,我,人人都精神迷乱。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一个人好端端坐在那儿唱抒情歌曲,突然对什么事情瞧不顺眼,拿出手枪来见谁打谁,事后对他一概不予追究。这是我不久前读到的,所有的医生都加以确认。现在的医生什么都敢确认。

“我偷听来着。您干吗冲我瞪眼?我愿意偷听,也确实在偷听,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想道歉。”

“阿辽沙,您不知道您有多好!您那么爽快地允许我不爱您,为这一点我将非常非常喜欢您。”

“啊,我要一团糟。我老是想纵火烧房子。我想象自己蹑手蹑脚挨近房屋把火点着,一定得偷偷地干。人们竭力灭火,可是火势很旺。我明明知道,就是不作声。啊,无聊!实在闷得慌!”

“人在某些时刻喜欢犯罪,”阿辽沙若有所思地说。 “对,对!您说出了我的想法,喜欢,人人喜欢,任何时候都喜欢,而不是‘某些时刻’。我认为这像是大家在某个时候相约说谎,从此人人都说谎。人人都说自己疾恶如仇,可是私下里人人都钟爱恶。”

“我就是要糟蹋自己。本地有一个男孩,他曾趴在铁轨下让火车在他头上开过去。听着,您的哥哥正为杀死了父亲面临审判,大家都喜欢他杀了父亲。” “喜欢他杀了父亲?” “喜欢,大家都喜欢!人人都说这太可怕了,但私下里喜欢得要命。我就第一个喜欢。”

对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典狱长不光是尊敬,甚至有些害怕,主要是害怕他的见解,虽则典狱长本人也是一位热诚的哲学家,当然是“自学成材”的。

拉基津不喜欢碰到阿辽沙,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跟他几乎不说话,甚至点头行礼也很勉强。现在看见阿辽沙走进来,他更是皱起眉头把视线转向一边,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扣上他的皮领厚呢大衣的纽扣。接着又马上开始找他的一柄小伞。

我问:‘不过这样一来,人怎么办?没有上帝,没有身后生命,人怎么办?照此说来,现在是无所不可的了?什么都可以干了?’他边说边笑:‘难道以前你不晓得?聪明人能上天揽月,下洋捉鳖,没有办不到的事;哪像你,杀了人,就脱不了身,只得蹲大狱!’他竟对我说这样的话。地道的畜生!要是在从前,我不把这号人扔出去才怪呢,可现在我照听不误。他说的也有不少道理。

拉基津的日子挺好过,今天他对我说:‘你还是多想想扩大公民权或者不使牛肉涨价的问题,这比通过哲学向人类示爱更简单,更直接。’我当场抢白他:‘如果没有上帝,你会把牛肉的价格提得更高,只要对你有利;你是指着一戈比赚一卢布的人。’他发火了。说到底,什么是道德?——阿列克塞,你来回答我。我有我的道德,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道德——就是说,道德是相对的。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相对的?

很多人诚实,就是因为他们愚蠢。这是拉基津的思想。格里果利是我的敌人。某些人如果是你的敌人,可能比是你朋友更有利。

米嘉忽然笑了,几乎笑得很开心。 “上帝保佑,亲爱的好兄弟,无论什么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向所爱的女人认错。尤其不能向心爱的女人请求宽恕,这尤其要不得,不管你多么对不起她!因为女人——小弟,鬼知道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女人的脾性至少我是摸得准的!你要是向她认错,说:‘是我不对,原谅我,对不起,’——责备和埋怨立刻会像大雨倾盆!她决计不会爽快地原谅你,一定要把你贬得连一块抹布也不如,把陈芝麻、烂谷子甚至压根儿没有的事统统倒腾出来,什么也不会忘记,还要添油加醋,那时候才会原谅。这还算是她们当中最好的!死活也要把一肚皮恶气从五脏六腑中挤出来,一股脑儿撒到你头上,否则决不罢休。我告诉你,她们都有一种活扒男人皮的癖好,这些天使没有一个例外,尽管没有她们咱们活不下去!听着,亲爱的,我坦率而痛快地告诉你:任何体面的男人都应该拜倒在至少一个女人脚下。这是我的信条,不是信条,而是感觉。男人应当气量大些,这不会给男人脸上抹黑。即使英雄也一样。恺撒同样如此!可是请求原谅还是要不得,绝对要不得。记住这个理儿:这是你的大哥、因为女人而毁了自己的米嘉教你的。我还是用别的办法补偿格露莎,就是不能请她原谅。我真心爱她,阿列克塞,把她当女神崇拜!她只是看不到这一点,她总是嫌爱得不够。她在折磨我,用她的爱折磨我。过去跟现在不能相比!过去我只迷恋那销魂慑魄的曲线,如今我已把她的整个心灵吸纳到自己的心灵中来,通过她,我自己才成为一个人!”

“我说,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你可知道人是怎样发疯的吗?”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这份死灰复燃的激情,以后将影响他的一生,此处不是另起炉灶的地方,暂且按下不表。这一切可能构成另一个故事、另一部长篇的框架,笔者还不知道将来是否会着手撰写。然而笔者现在还是不能

不能对一件事略而不提。前面写到,那天夜间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和阿辽沙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家里出来,在街上行走时他对阿辽沙说:“我对她不感兴趣,”——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伊万疯狂地爱她,尽管某些时候恨得她要命,简直当真会要她的命。

“你可记得,那天饭后德米特里闯进来打了父亲,事后我在院子里对你说过,我保留有自己愿望的权利?告诉我,当时你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我但愿父亲死去?” “有这样的想法,”阿辽沙平静地回答。 “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用不着费心思去猜。但当时你是否还有这样的想法:我但愿‘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也就是说,但愿德米特里杀了父亲,而且越快越好……我自己甚至愿意促成其事?”阿辽沙脸色有些变白,他默默地注视着二哥的眼睛。 “说呀!”伊万急不可耐。“我无论如何要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要听真话,真话!”他费力地喘了口气,没等听到回答,好像已经对阿辽沙怒目而视。 “原谅我,当时我连这样的想法也有,”阿辽沙低声言毕,就不再开口,没有附加任何“缓冲说明”。 “谢谢!”伊万遽然说了一声,便撂下阿辽沙,快步走自己的路。

“更糟的是,这样做毫无用处,因为我会立刻声明,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这样的话,您要么是有病(看来确实很像),要么觉得自己的兄长太可怜了,决定自我牺牲,可同时也诬陷了我,因为您反正一辈子都认为我跟一只苍蝇差不多,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待。到那时,谁会相信您?再说,您拿得出证据来吗,哪怕只是一条?”

“您是由于高傲,以为我蠢。”

“若不是我拿定了主意知道明天该做什么,”他心中颇有些沾沾自喜,“就不会停下来花整整一个小时安置那个乡下人,早就打他身边走过去,他冻死也跟我不相干……。想不到,此刻我居然能冷眼旁观自己的心态!”

看样子,这位绅士属于以前那类无所事事的地主阶级,在农奴制时代着实优哉游哉;他显然见过世面,出入上流社会,当年颇有些值得夸耀的关系,这些关系或许至今仍维持着,然而在逍遥的青年时代结束以及前不久农奴制废除以后,随着家道中落,他已沦为一名高雅的食客,游荡在一些善良的亲朋之门,那些人家接待他是因为他好相处,性格随和,还因为这毕竟是个正派人,不论席间有谁,让他坐在餐桌上总是可以的,不过座位当然比较靠边。

我有时候看不见你,甚至不能像上回那样听到你的声音,但我总能猜到你在胡说八道,因为那是我,是我自己在说话,而不是你!只是我吃不准:上回我是梦见了你,还是真的看到了你?

“这话你不是从我这儿捡去的,”伊万一下子愣住了,似乎非常吃惊,“我头脑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这就奇了……”

以前有这种刑罚那种刑罚,可如今越来越时兴精神处罚,所谓‘良心责备’以及诸如此类的鬼花样。这也是从你们这里引进的,受你们‘淳化民风’的影响。什么人得到便宜呢?单单便宜了那些没良心的,因为他们压根儿没有良心,怎么会受良心责备?而倒霉的却是那些天良尚未泯灭、还有羞耻心的正派人……。所以说,在尚未做好准备的土壤上实行改革,何况还是照抄人家的做法——有百弊而无一利!还是亘古沿用的火刑比较好。

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获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但肯定仅仅为了现世的幸福和快乐。人在精神上将变得伟大,拥有尊神、巨人一般的自豪感,那时会有人神出现。人凭着自己的意志,依靠科学每时每刻不断征服已经没有疆界的自然,从而将每时每刻获得如此高度的享受,足可取代过去对天国欢乐的向往。将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复活,每一个人都会像神一样自豪而平静地接受死亡。自尊将使人明白没有必要抱怨人生若白驹过隙,人将会爱自己的同类而不图任何酬报。爱将仅仅适用于生前即白驹过隙的那一瞬,但正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将使爱的火焰燃得更旺,不亚于过去憧憬身后永恒的爱的热切程度’……以及诸如此类,其他等等。非常精彩!”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本人按自己的意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望勿责怪任何人。”

C’ est à 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这样的天气即使一条狗也不会被关在门外)……

”应该承认,他很有一套。‘良心!良心算什么?我自己就会做良心。我为什么苦恼?那是习惯。那是七千年形成的全世界人类的习惯。将来戒掉了这种习惯,咱们就成了神。’这是他说的,这是他说的!”

“作出一项傲慢的决定前前后后的思想斗争,深刻的自我反省!”他所不信的上帝以及真理一步一步对他的心占了上风,尽管他的心仍然不服输。“的确,”阿辽沙已靠在枕头上,头脑里却思绪万千,“的确,斯乜尔加科夫一死,谁也不会相信伊万的供述;但他会去供述的!”阿辽沙现出安详的笑容。“上帝将取得胜利!”他在想伊万即将面对的前景:“要么在真理之光照耀下重新站起来,要么……因为服从于他所不信的道德准则而向自己和所有的人进行报复,最终在仇恨中毁了自己,”阿辽沙痛苦地想到这里,再一次为伊万祈祷。

第十二卷 错案

笔者预先声明,而且要强调指出:我认为自己远远不能胜任转述法庭上所发生的一切这项使命,非但难免挂一漏万,甚至可能条理不清。我总觉得,如果力求面面俱到而且把什么都解释清楚,那就需要写上整整一本书,恐怕还是厚厚的一大本。因此我只转述我个人印象最深、记得特别清楚的事情,望读者海涵。我可能把次要的当做最主要的,甚至可能忽略一些极其显著和十分关键的细节……。不过,我看还是别再道歉为好。我一定尽力而为,读者自己会理解我确实尽力而为了。

不过,我认为不能继续这样铺叙下去,因为许多话我没有听清;另一些虽然听到,却无暇仔细品味;还有一些则忘记提及。前面已经谈到,若要把法庭上所有说过的话和发生的事情照录下来,我的时间和篇幅都不够。

其中两人也是西式装束,也许因此看上去比其余四人更邋遢、更不起眼。所以难怪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些人如何能理解这样的案件?”我刚看清这是些何等样人,同样也产生这样的想法。尽管如此,他们的面容仍然给人一种怪神气的、近乎威风凛凛的印象,一个个都表情严肃,眉头皱紧。

此案的一大特点便显得十分突出,人人都看得出来,那就是:起诉一方提出的指控较之辩护一方所持的论点占有强大的优势。当各种事实在这森严的法庭大厅里开始凝聚集结,其恐怖和血淋淋的实质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双方力量对比的悬殊程度。也许,人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一宗没有争议的案子,不存在什么疑问,实际上用不着任何辩论,将要进行的辩论无非是例行公事,反正被告有罪,明摆着有罪,铁案如山。我甚至认为,所有的女士尽管个个焦急地期盼着宣告赢得她们好感的被告无罪,但同时完全确信,他彻头彻尾有罪。非但如此,我觉得,被告有罪这一点倘若不是这样证据确凿,她们甚至会感到扫兴,因为这样到最后宣告案犯无罪时就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效果了。至于他将被宣告无罪——说来也奇怪,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女士几乎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深信不疑。“他是有罪的,但从人道精神出发出发将宣告他无罪,如今时兴这种新思想、新感情,”等等,等等。男士们最感兴趣的,则是检察官与名律师菲久科维奇的较量。他们人人都在纳闷,都在问自己:面对这场输定了的官司,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即便像菲久科维奇这样的奇才,又能有什么高招?因此他们都紧张地注视着他如何创造奇迹,一举一动都不忽略。

尤其因为老仆的叙述沉稳从容,没有多余的话,语言也有特色,效果直追雄辩。

其后几乎所有最危险的证人都落得这般下场。菲久科维奇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搞臭并且加以奚落后放走。看热闹的和吃法律饭的在欣赏的同时仍然纳闷:这一切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因为,我再说一遍:大家都觉得指控是无法驳倒的,其悲剧性也在不断增长。

总像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不过这丝毫没有令他气馁,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使用的俄语堪称典范,“甚至比俄国人说得更棒”,这习惯已积重难返;他还非常喜欢引用俄罗斯谚语,每次都称俄罗斯谚语是世界上最精彩、表现力最丰富的谚语。我还要指出,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他在交谈中常常忘记一些极普通的词语,这些他明明知道的词语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从他的记忆中跳出去。他说德语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情形,那时他总是把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摆动,仿佛想捕捉那个丢失的词语,而在重新找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休想迫使他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他说被告进来时本应把目光投向女士们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觉得挺有趣的窃窃私议。我市的女士十分喜欢我们这位老医生,她们也知道,这个终身未娶的虔诚单身汉向来把女人看作崇高和理想的生命体。因此大家都觉得他这句话实在太离奇,简直不可思议。

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睿智和近乎过敏的洞察力,她难道事先不能预料人们会怎么说?她肯定早有所料,可还是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不言而喻,所有那些对此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的恶意中伤,只是事后才开始出现,而当时在法庭上毕竟人人都为之震惊。三位法官保持虔敬的、甚至可以说是汗颜的静默听完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陈述。检察官不敢就这一题目作任何进一步的提问。

“您是不是疯了?”审判长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问题恰恰在于我没有疯……我有着正常人卑鄙的头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这些……丑恶的嘴脸一样!”他蓦地转过来面向公众。“父亲被杀后,他们假装大吃一惊,”他咬牙切齿地说,怨愤和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彼此装蒜,互相做假。都在撒谎!人人都希望父亲死。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如果没有杀父好戏看——他们一个个都会气呼呼、怒冲冲作鸟兽散……。他们要看戏!‘要面包,要看戏!’不过,我也不是东西!你们这儿有没有水,给我喝一点,看在基督分上!”他骤然捧住自己的脑袋。

他一直认定我会因当初去找他这件事在他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认定他有资格为这件事永远瞧不起我,于是可以永远骑在我头上,——这便是他想娶我的原因!事情就是这样,一切就是这样!我曾尝试用我的爱,用我的无限的爱去赢得他的心,甚至想原谅他的不忠。但是他无动于衷,什么也不懂。其实,难道他是那种能有所悔悟的人?!他是个恶煞!

而眼下,我们要么大惊失色,要么故作大惊失色状,其实却像那些追求刺激的猎奇者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好戏,只想借此打发因玩世不恭而闲得无聊的时光;或者像小孩子那样双手乱摆赶开眼前可怕的鬼怪,把脑袋埋在枕头里等恐怖的幻象隐去,然后马上在嬉闹玩耍中把它忘掉。但是什么时候我们也该清醒和深思熟虑地开始我们的生活了,我们也该把自己看成社会了,我们也该对我们的社会事务有所认识或者至少开始有所认识了。

但我们不可忘记这是个做父亲的,而且是一个现代父亲。我要说,他只是当今社会许许多多做父亲的中间的一个,不知这话会不会得罪社会?可叹的是,许许多多现代父亲只是没有表现得像这一个那样肆无忌惮罢了,因为他们受过较好的教育,文化程度更高,而实质上——有着几乎跟他一样的人生哲学。

“我们该相信什么?相信第一个故事——出于高尚情操的冲动,拿出自己赖以为生的最后一点钱,向一位小姐的美德表示敬意?还是相信它的反面,如此令人作呕的反面?生活中通常是这样的:遇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现象,折中便是不偏不倚;然而在这个问题上行不通。实际上很可能是这样:他第一次表现的是货真价实的高尚;第二次表现的则是同样货真价实的卑鄙。

那就是当罪犯已经看到一切都完了,然而困兽犹斗,还想跟我们较量的时候,那种与动物没有两样的恐怖感可以看得很清楚。所有保全自己的本能在他身上一下子都被动员起来严阵以待,他为了救自己,会用交织着疑问和痛苦的目光敏锐地注视着你们,捕捉你们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研究你们的表情、你们的思想,观察你们可能从哪一侧发起攻击,他那已经够乱的头脑会在瞬息之间设计出千百套对策,然而他还是怕开口,怕说漏了兜!如这般人类心灵蒙受耻辱的时刻,灵魂的苦难历程,渴望自救的动物心态——凡此种种,无不惊心动魄,有时预审员会受到强烈的震撼,甚至会对罪犯萌动恻隐之心!

“真实的事情总是包含着丰富的细节,表面上看来微不足道,完全是鸡毛蒜皮,所以常常被那些不幸而又无奈的造谎者所忽略,只要在这些他们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细节上提几个问题,自鸣得意的编故事先生就会狼狈不堪,原形毕露。因为他们无暇顾及这些细节,他们的头脑只知构筑宏伟的框架,以为无人敢在这样琐屑的小事上与他们纠缠!可人家偏偏在这上头把他们逮住!”

我的想法可用如下的话来表达:大量事实都对被告不利,与此同时,就事论事逐一分析起来,却没有一件经得起推敲!

“但是,有些东西在类似的情况下甚至比采取存心过不去的态度更坏,更有害。具体说,如果有人醉心于某种很有艺术性的游戏,沉湎于艺术创作的欲望,比方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欲望,尤其是如果此人在心理刻画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禀赋,——那么,事情就可能更糟。就看这把双刃刀掌握在谁手里。心理学甚至会把极其严肃的人引入编故事的歧途,而且完全不由自主。我说的是走火入魔的心理分析,陪审员先生们,是指心理分析这种方法在某种程度上的滥用而言。”

这样的假设只要有存在的可能性,怎么能如此武断地指控被告谋财害命,怎么能咬定发生了盗案呢?这样我们岂不是要走到写小说、编故事的领域中去了?

另外,别人手里的一块面包看上去总好像大些。

“感谢上帝,我们总算说到了点子上:‘既然他到花园里去过,人就是他杀的。’这两个分别由两个字构成的词儿——既然去过,一定就是——把什么都包括进去了。控方的全部论据可概括为:‘去过,就是’。会不会虽然去过,却并不就是?为什么非得按我们的想象来推测?为什么非得在我们定下的想象框框内进行推测?现实生活中有无数事物可能为观察最精细的小说家所忽略。”

相反,我们要证明最近几年的进步也影响到我们的思想观念,我们应当直言不讳:生了儿女的还算不得父亲,生了儿女而又尽到责任的才算是父亲。

另一种诠释,根据这种解释,即使我的父亲是个恶魔,即使他是自己儿女的罪人,他仍然是我的父亲,理由仅仅是他生了我。但这可以说是神秘主义的解释,凭头脑我是无法理解的,我只能凭信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加思考地接受下来,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尽管我也不理解,可是宗教要求我相信。但在那种情况下,就让它保留在现实生活领域之外也可以。而现实生活却不仅有自己的权利,它本身还要我们承担伟大的义务;在现实生活的领域内,我们如果想讲仁爱,说到底,也就是如果想做真正的基督徒的话,我们应当并有义务严格按经过理性和经验证实、经过分析的洪炉熔炼的信念行事,——归结为一句话,我们必须理智地而不是像在睡着时、梦魇中那样糊里糊涂行事,才不致害人,不致坑苦和毁掉一个人。那时我们干的才是真正基督徒干的事,不仅仅是神秘主义的,而是真正仁爱的事业……”

“哦,你们也许会觉得这些问题粗俗、残酷,但你们不应要求青少年的头脑作不可能的克制。‘你即使把天性赶出门去,它也会从窗外飞进来。’重要的是我们不应怕听‘金属’和‘烟气’,应该按理性和仁爱的指示,而不是按神秘主义观念的要求来处理问题。怎样处理?应该这样:让儿子站到父亲面前,正经八百地问他本人:‘父亲,告诉我,为什么我应当爱你?父亲,你得向我证明我应当爱你。’——如果这位做父亲的答得上来并能向他证明,那么这就是一种真正的、正常的父子关系,不是仅靠神秘主义的偏见维系,而是建立在理智、清醒和严格合乎人道的基础之上。相反,如果做父亲的无法证明,——这个家庭也就完了;他不再是儿子的父亲,而做儿子的从此获得自由,今后有权把自己的父亲视同陌路甚至视为自己的敌人。陪审员先生们,我们的讲坛应当成为宣扬真理和明智观念的学校!”

“宁可放过十名罪人,也不惩罚一名无辜——你们是否听到了上一个世纪我们光荣的历史上这个伟大的声音?用不着区区来提醒诸位:俄国的法庭不光是惩处罪犯,也要挽救罪犯!让别国的法律去考虑条文和惩治吧,我们应该着眼于精神和内涵,挽救罪犯并使他们重新做人!”

尾声

“您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这样说?为什么?”阿辽沙感到非常惊讶。 “哦,我真希望将来能为真理而献身,”郭立亚满怀激情地表示。 “但不是为这样的原因,不应蒙受这样的耻辱,更不该陷入这样的绝境!”阿辽沙说。

要知道,最崇高的精神力量,在今后的生活中对身心最有益的感受,莫过于某种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童年时代从故乡故居保留下来的回忆。关于你们的教育问题人们经常向你们谈起,而某一段从童年时代保留下来的美好而神圣的回忆或许正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能带着很多这样的回忆走向生活,这个人便可终生得救。即便只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中,有朝一日它也会有助于我们得救。或许将来我们甚至会变得凶恶,甚至不能悬崖勒马而干出丑行坏事,或许会拿别人的眼泪开心。刚才郭立亚说他愿为全人类献身,或许将来我们会嘲笑那些像他这样说话的人,或许我们会恶毒地挖苦他们。

”即使他会暗自发笑,这没关系,人常常会对善良和美好的事物发笑;这仅仅是由于轻率;但你们可以相信,诸位,他刚一发笑,心里马上会说:‘不,我不该发笑,这太不应该了,因为这是不能拿来取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