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无法解开他们自身的枷锁,然而却可以救赎他们的朋友。”
导读 当名医遇见超人
有个嘲笑心理学的老笑话,也可以套用在精神分析或哲学上面:“所谓心理学,就是用艰深晦涩的说法,来解释生活中简单的道理。”
人生的四大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s):死亡、自由(包括意志的选择和因自由而有的责任)、孤独、人生的意义(或无意义)。
在治疗关系中,到底是受病人影响,仍感自我怀疑的治疗师,还是充满真理权威的导师,能有较深刻的治疗呢?治疗师和病人必须“真诚”以对,治疗才能有真实的进展吗?博览理论、娴熟技巧,却不肯、不敢面对自我内在的治疗师,能不能帮助病人探索自我呢?
第一章
然而,生命中有多少部分已经被我错过了,布雷尔怀疑着,仅仅是因为疏于一看究竟?或是由于视而不见?
对自己相当多的个人特质,布雷尔十分引以为傲,他忠实、慷慨,在医术上,他的精妙诊断向来为人所称道:在维也纳,他是许多伟大科学家、艺术家与哲学家的个人医生,像勃拉姆斯(Brahms)、布鲁克(Brucke)与布伦塔诺(Brentano)都是他的病人。才不过40岁的年纪,他在欧洲已是闻名遐迩,杰出人士从西欧各地跋山涉水来求诊。然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以他的正直自豪——在他一生中,他从未有过不诚实的行为,一次也没有。不过,真有什么需要多做解释的话,只有他对贝莎的肉欲渴望,那种思慕的感觉本来应该是对他太太(玛蒂尔德)而不该放在贝莎身上的。
“无论如何,我建议到我的办公室检查尼采教授。不过,要针对他的症状,找出病因及对症下药的治疗方法,很可能已超出了1882年医学能力的范围。你的朋友可能早生了一代。”“早生了!”她大笑着,“多有见地的评语啊,布雷尔医生。我经常听到尼采说出同一句话啊!现在,我很确定,你就是那位能治他病的医生。”
然而,当他与路·莎乐美悠闲地共进早餐时,他想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啊。真是奇怪,他到威尼斯来,是为了平复一位美丽女子对他生活所造成的损害,但现在,他却与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面对面地用餐谈话!他还发现,多日以来,这是他的思绪第一次从对贝莎的着魔中释放出来。或许,他想着,我还有救。也许我可以利用这个女人,把贝莎从我心灵的舞台上挤出去。就像药理学上的替代疗法一样,我是不是发现了一种在心理学上的相等物呢?就像发现了拔地麻这样温和的药物,可以代替像吗啡这样危险的药物。
第二章
冷静下来,约瑟夫!他告诫着自己。她还很年轻,她并不崇拜维也纳的上帝——礼仪。除此之外,她比我更清楚这位尼采教授。她极有智慧,而且可能有某些重要的事情要说。天知道我对治疗绝望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连我自己的绝望都治不好。
“尼采对权力的话题极其敏感。任何让他感到可能把他的权力拱手让人的程序,他都拒绝参与。他醉心于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哲学,尤其是阿哥尼斯观念——关于一个人只能透过竞争来启发天赋的信念。对于任何放弃竞争并声称自己是个利他主义者的人,他会彻底地怀疑他们的动机。他的观念启蒙于叔本华(Schopenhauer)。他相信没有人会有帮助他人的欲望,帮助他人仅仅是为了支配他人,并借此来增加他们自身的权力。有少数几次,当他感到把他的权力让渡给他人时,他感到不知所措,并且以震怒收场。这事在理查德·瓦格纳的身上发生过。我相信同样的事,现在发生在我身上了。”
“我立刻就被尼采所吸引。他在外表上不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中等高度,拥有温和的声音与不露情感的双眼,与其说他的眼睛是看着外界,不如说是往内看,仿佛他在保护着什么内在的宝藏一般。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已经失明到3/4的程度。然而,他有某种格外引人注目的东西。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各是从怎样的星辰朝彼此坠落而到达此处来的?’”
三人行!布雷尔清清喉咙,在他的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他看到她朝着他的狼狈浅笑。难道她是如此明察秋毫吗?这个女人会成为怎样的一位诊断专家啊!她曾经考虑过以医学为业吗?她可能成为我的学生吗?我的门徒?我的同事?在诊疗室里、在实验室里、在我身旁工作?这个幻想非常有力量,有真正的力量。但是,她的言语马上让布雷尔摆脱了这个幻想。
第三章
一如维也纳多数的医生,布雷尔只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的时候,才把病人送去医院。不仅是因为在家里有较佳的照料,也因为病人得以远离传染性疾病——公立医院经常是这类疾病的温床。
如此,布雷尔的马车经常出勤:它真的是一个活动书房,里头有最新的医学期刊与参考资料。几个星期以前,他邀请了一位年轻的医生朋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陪伴了他一整天。那也许是一个错误!那位年轻人正处在选定医学专业的阶段,而那天,可能将他从内科吓跑了。因为,根据弗洛伊德的计算,布雷尔竟在他的小马车上花了6个小时!
布吕克在钱这件事上是对的!研究是有钱人的工作,你无法以那份薪水过活。想用那份薪水奉养你的父母吗?拿那份薪水,再过10年你都没有能力结婚。布吕克也许不够敏锐细心,不过当他说,除非你拿到一大笔嫁妆,否则你不会有继续研究的机会,就这点来说,他是对的。
他不是个机灵的医学诊断专家,但是他很少错过任何与人类关系有关的事情。还有,他一定注意到孩子们对父爱是如何渴求,无论何时只要他一出现,罗伯特、贝莎、玛格利特与乔纳斯就蜂拥到他身边,欣喜地尖叫着“西格叔叔”,甚至连小朵拉都露出微笑。弗洛伊德在家里的出现无疑是件好事,布雷尔知道他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因此,无法顾及家里对他的需求。是的,弗洛伊德取代了他,与其说布雷尔有羞愧感,毋宁说,他对这位年轻朋友大体上是心存感激的。布雷尔心知肚明,他无法抗辩玛蒂尔德对婚姻的怨言。她大有理由抱怨!几乎是每个晚上,他都在他的实验室工作到午夜时分。他还把星期天的下午花在他的办公室内,为当天下午在医学院的讲座备课。一个星期有几个晚上,他在咖啡馆待到八九点,而且他现在一个星期玩两次塔罗牌,而不是以往的一次。中午的正餐,这向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时间,现在也遭到了侵占。至少每个星期一次,约瑟夫替自己安排了过多的工作,并略过了大部分用餐的休息时间。每次麦克斯来的时候,他们就理所当然地锁上书房的门,下几个小时的棋。
“这种程序要花时间。贝莎经常在每天早上,需要她称之为‘清扫烟囱’的一个小时,为的只是要清除她心里面做过的梦以及不愉快的幻想。当我下午再出诊的时候,当天堆积如山的新刺激,就需要更多的烟囱清理。唯有这些每天都有的碎片,被完全清理干净时,我们才能够着手缓解她其他的持久症状。就在这一点上,西格,我们与一项惊人的发现不期而遇!”
一旦要为症状负责的过量大脑电流,通过情绪发泄而予以释放之后,这些症状就接着完全并立刻消失无踪!
“现在,让我们来个快速的一分钟猜谜测验。到目前为止,就以这些症状为基础,你的鉴别诊断是什么?”“我不知道,约瑟夫,它们凑不到一块儿去。”“不要太过于谨慎、恐惧了,就猜上一猜,当作自说自话也罢。”弗洛伊德脸色泛红。无论他对知识有多么渴求,他痛恨显露出无知的样子。“或许是多发性硬化症,或枕骨脑瘤、铅中毒?我真的不知道。”布雷尔加上一句:“不要忘了偏头痛。妄想忧郁症怎么样?”“问题在于,”弗洛伊德说,“这些诊断没有一个足以解释所有的症状。”
第四章
可怜、幼稚、疯狂的贝莎啊。我多蠢啊!还以为我可以完成她、造就她,因此她可以回报我……回报我什么呢?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在她身上所找寻的是什么呢?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过的生活不够好吗?我能找谁诉苦呢?我的生活已经以无可挽回之势向下沉沦,路已经越走越窄,这些苦,我能找谁说呢?谁能了解我的烦恼?谁能了解那些失眠的夜晚?谁能了解自杀与我之间的眉眼过招?人生在世所追求的东西,我不是都到手了吗?金钱、朋友、家庭、美丽又迷人的妻子、名声、威望?还有谁能真正地抚慰我?谁能不问我那个再明白不过的问题:“你还能要求什么?”
尼采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但是,他那两本书的论调不但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声调之高昂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一个是有血有肉的尼采,一个是字里行间的尼采,两者间的差距与布雷尔一次次地正面冲撞。
“旅途如何,尼采教授?我知道你刚从巴塞尔过来。”“那只不过是我的上一站,”尼采说,僵直地坐着,“我整个生命变成了一个旅程,而且我开始觉得我唯一的家,唯一我总是回归的熟悉所在,是我那纠缠不去的病痛。”这个人不会闲聊,布雷尔想。“那么,尼采教授,让我们马上进行病情检查。”
“这些名字中有一些我认识,全部是最好的医生!凯塞勒、杜林与柯尼吉,这三位我对他们了解甚深。他们都是在维也纳接受的医学训练。尼采教授,如你所知,忽视这些一流专家的观察与结论,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要我以它们作为诊断的起点,会有一项重大的缺陷。太多权威、太多显赫的意见与推论,会压迫一个人综合想象的能力。以相同的考虑来看,读剧本,应在看戏之前,更应在阅读剧评之前。难道你不认为,这也是你专业工作里的情况吗?”
“无须迎合,无须施惠,无须图谋,无须策划,”布雷尔的本能告诉自己,“用你向来的专业方法就是了。”
第五章
在检查过程中,尼采保持着深切的专注:布雷尔提出的每个问题,尼采都感激并赞赏地点着头。对布雷尔来说,这不足为奇。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病人,对于以这种显微镜般的方式检验他生活的做法,不偷偷地享受的。而且放大的倍率越大,病人越发地享受。被别人关注,会为一个人带来多强的满足感啊。布雷尔深信,年老、死别、比朋友长命的痛苦,就在于缺少了被人关心的机会,过不受关注的生活,就是一种痛苦。
“你的疲乏与消沉的感受,它们会滞留多久?”“不久。发病一旦减轻,我的身体再度属于它自己了,我就恢复控制。然后我本身会克服困倦忧伤。”
“我有我的黑暗时期。谁没有呢?但是它们不曾拥有我。它们并非源于我的病痛,而是源于我的存在。或许有人会说,我有拥有黑暗时期的勇气。”
除了得不到想要的情报因而产生的挫折感之外,布雷尔无法对这位病人在合作上有所挑剔。尼采对每一个医疗问题都详尽回答,硬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他答得太详尽了。许多头痛的受害者会对饮食、天气敏感,尼采也是如此,所以布雷尔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他的病人对细节描述的仔细程度。尼采滔滔不绝畅谈了20分钟关于他对空气状况的反应。尼采说,他的身体就像一支无液气压计,对大气压力、温度或海拔高度的些微变动,这支气压计都有极其灵敏的反应。阴霾的天空让他沮丧,乌云或落雨让他无精打采,干燥让他活力充沛,冬天代表一种精神上的“破伤风”形态,阳光则再度让他活跃。多年来,他的生活就是寻求完美的气候。夏天还可以忍受,恩加丁万里无云、平静无风、阳光普照的高地适合他,每年有四个月,他居住在瑞士小村落锡尔斯玛丽亚的小客栈里。不过,冬天是一种诅咒。他从来找不到一个适合冬季居住的地点,在寒冷的月份中,他住在意大利南方,从一个城市移到另一个,以找寻有益健康的气候。维也纳的气流与潮湿忧郁的气氛在毒害他,尼采如是说,为了要求阳光与干燥、宁静的空气,他的神经系统在大声抗议着。
第六章
“希望?希望是最终的灾祸!”尼采根本是吼出来的
“死亡是严酷的,我一直觉得,死亡的最终报酬是不必再死一次!”
为何尼采突然就变得如此冷淡呢?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第一次是那件桥梁的意外。而每一次的意外,布雷尔察觉到,都紧接在他伸出一只同情的手之后。这代表的意思是什么?他细心思索着。这位尼采教授无法忍受他人的亲近或提供帮助吗?然后,他回想起路·莎乐美的警告,为了跟他对权力的强烈感受有关的某种理由,不要试图催眠尼采。
她会对尼采退缩的行为有什么反应,布雷尔让自己想象了一下。她不会就这样放过它的,她会立即而直接地处理。她或许会说:“为什么要这样,弗里德里希,每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安慰的话,你就要咬他们一口呢?”多讽刺啊,布雷尔反省着,纵使他不喜欢路·莎乐美的无礼,他却在这里向她的幻象求救,好让她可以指导他!不过他迅速打消了这些念头。她或许可以说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行,更不用说冷漠的尼采教授正在移往门口的时候。“是的,星期五两点,尼采教授。”
第七章
还有,尼采大胆论事的方式!想想看!会说希望是最大的灾祸!会说上帝已死!说真理是我们生存不可或缺的一种错误!真理的敌人不是谎言,而是深信不疑!死亡的最终报酬是不会再死一次!医生无权剥夺一个人本身的死亡!都是些邪恶的思想!他跟尼采就每一点进行激辩。然而,那是一场虚伪的辩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尼采是对的。
此外,还有尼采那不羁的自由!过他所过的日子不知会是什么模样?没有房子,没有义务,没有薪水要付,没有孩子要养,没有行程表,在社会中没有角色与地位,这样的自由有某种诱人的东西。弗里德里希·尼采为什么有这么多自由,而约瑟夫·布雷尔却这么少呢?尼采彻底把握了他的自由。为什么我不行呢?布雷尔呻吟着。直到闹钟在6点响起为止,他躺在床上被这些念头搞得头昏脑涨。
一个谎言会如何招致更多的谎言啊,布雷尔想到,而且,一个说谎者受迫要过着一种警惕的生活。虽然说贝克太太是既刻板又有效率,她同样喜欢去“慰问”患者。她有可能会跟尼采提到“那位俄国小姐”吗,还有她送的书?他一定要警告她。
不过,许多格言激励他反躬自省:“解放的标志是什么?—不再耻于面对自己!”他被一个分外引人注目的段落所打动: 就像骨骼、肌肉、肠子与血管被包围在一层皮肤之下,好让人的外表可以忍受,所以灵魂的焦虑与激情被包裹在虚荣之内,虚荣是灵魂的皮肤。
毫无疑问,穆勒先生有严重的偏头痛,他拥有一切典型的症状。让我们来回顾一下:间歇发作的单边抽搐性头痛,附带提一下,这常常是家族性遗传,伴随着厌食、反胃、呕吐与视觉暂时性失常,前期症状是光线闪烁,甚至半盲。
的确,他承认常常感到不适,不过他坚持说那是他的身体在生病——不是他,不是他的本体。至于黑暗的情绪,他说他为有勇气去体验黑暗的情绪而感到骄傲!‘为有勇气去体验黑暗的情绪而感到骄傲’—你能相信吗?胡言乱语!背叛?是啊,我怀疑他所指的,是与莎乐美小姐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声称自己已经克服了它,并且不希望多加讨论。至于自杀的部分,他否认有自杀的倾向,不过,却捍卫病人有权利选择他本身的死亡。他可能会欢迎死亡吧!
我现在懂了。这意味着任何正面情感的表达,穆勒先生都把它们解读为一种命令的权力。一种独特的概念:这使亲近他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在这里面的另一个章节中,他说,对于见到我们秘密的人,还有捕捉到我们脆弱情感的人,我们都感到恨意。因为在那一刻,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重新获得克制我们情绪的权力。
第八章
尼采再次保持缄默,只不过微微点了点头,答谢这项恭维。小心点,布雷尔想到,他或许同样会被恭维所冒犯!
“谢谢你,布雷尔医生。你的确是位信守承诺的人,你真的对我毫无隐瞒吗?”这是一个好机会,布雷尔想到,去激励尼采揭露更多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必须要迂回。“隐瞒?一大堆!我有好多对你的想法、感受与反应!我甚至好奇地想,如果我们能毫无保留地谈话,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跟你保证,我对你的病况没有任何隐瞒。而你呢?要记得我们有相互诚实的约定。告诉我,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肯定不是我的健康情况,”尼采回答说,“不过,我当然尽可能隐瞒了许多不打算与人分享的想法!你对直言不讳的对话感到好奇,我相信这样对话的真正名字是地狱。把自己泄露给他人是背叛的序曲,而背叛令人恶心,不是吗?”
“我是不是以某种方式从这种苦难中获益呢?”尼采终于有了反应,“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反省了许多年。或许我真的从中受益,以两种方式。你提到这种发作是肇始于压力,但是,有时候它的反面才是对的,这些发病赶走了压力。我的工作压力极重,它需要我面对存在的黑暗面,这种偏头痛的袭击虽然可怕,却可能是一种净化的痉挛,允许我继续工作下去。”
“还有另一项好处浮现在我心头,布雷尔医生,我的病况造成的结果是免除了我的兵役。有一段时间,我愚昧到去追求一道打斗的疤痕,”在此,尼采指了指他鼻梁上的小疤,“或者是我可以装下多少啤酒,我甚至愚蠢到考虑以军人为业。要记得在这些早年的日子里,我没有父亲的指导。但是,我的病痛让我免除了这一切。即便是现在,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想到,我的病痛以更为基本的方式,帮助了我……”
开始不耐烦。他的目标是去说服他的病人参与一项谈话疗法,他随意对来自病痛中获利的评论,只不过是作为他的提议的开场白而已。他不曾预期到尼采的记忆力如此丰富。任何问题一抛给他,即使是里头最微小的种子,都会在思想上快速成长为青葱的树木。
尼采现在滔滔不绝,在这个主题上,他似乎准备谈上几个小时。“我的病痛同时让我面对了死亡的真切。有段时间,我认为我有一种不治之症,会让我英年早逝。死亡阴影的逼近是一项巨大的恩赐,我夜以继日地工作,因为,我害怕在完成我所需要写出来的东西之前,我就会死去。而一份艺术工作是否更加伟大,如果它的结尾越是悲壮的话?对死亡迫在眉睫的体会,给予我洞察力与勇气,重要的是做我自己的勇气。我是一个教授吗?一个古典文献学家?一个哲学家?谁在乎呢?”
“这个结论几乎是无法规避的。事实上,我们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是透过本能来进行。或许,能思考的心智所代表的是事后的回想——在行为之后所思考的念头,给了我们有权力能控制的幻觉。布雷尔医生,我要再次感谢你——我们的谈话所呈现给我的,是一项可以在这个冬天深思熟虑的计划。请等我一下儿。”打开他的公事包,尼采拿出了笔记本与短短的铅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布雷尔伸长了脖子,想要试着读出上下颠倒的文字,但是徒劳无功。尼采在思想上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布雷尔提议的那个小小观点。
你这么说,而那正是我在1879年离开巴塞尔大学的理由。我过着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我已经放弃了教学,我没有社会地位要维持,我没有家要照顾,没有仆人要监督,没有太太来争吵,没有小孩要管教。我以卑微的退职金来过节俭的生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义务。我已经把压力削减到底线,它怎么可能被进一步地删减呢?
“真正的问题是:我能承受多少真理?这不是你那些想要消除压力,想要过着宁静生活的病人所能做的行业。”
第九章
如果想要了解人类的信念与行为,人必须先彻底清除习俗、神话与宗教。唯有这样,再加上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我们才能接受以下的假设,那就是人可以去检查人类。
第十章
事实上,自从他前任护士伊娃·伯格离开之后,布雷尔就完全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虽然他对麦克斯敏锐的程度缺乏信心,他的心神仍然关注在与尼采的谈话内容上,一口气不停地说了20分钟,当然还是用匿名穆勒先生来称呼他,并且,布雷尔还免除了自己一切保密的负担,甚至还谈到先前跟路·莎乐美在威尼斯的会面。
好吧,忘了钱的事情。也许你是对的,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在工作,或者跟任何人收费的目的是什么。不过谢天谢地,没有人听到我们说的话,他们会以为我们两个都疯了!
你还记得他吼你的那一天吗?20年前的事情了,对我来说却仍宛如昨日。他说,‘布雷尔先生,你为何不试着学一些我所能教的东西,而不是去证明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
第十二章
表面上,我似乎过着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不过在外表之下,绝望掌握了一切。你问我是哪一种绝望?让我说,我的心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被外来的污秽念头侵袭与攻击。其结果是,我感到自卑,而且我怀疑我的诚实。虽然我关心我的太太与我的孩子们,但是我不爱他们!事实上,我为被他们所禁锢而感到憎恶。我缺乏去改变我的生活,或继续过下去的勇气。我已经找不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关键的理由,我被年华老去的念头所盘踞。我每天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惧怕它。尤其可怕的是,自杀有时潜进了我的心灵。
我自然看穿了它,并以它的本名揭穿了它。他被真相呛住了好一会儿,还吼我盲目又怯懦。他发誓他有的是崇高的动机,嘴巴里喊的是可怜、可笑的利他主义。但最后,他找到了勇气,率直、诚实地向我寻求力量,这得归功于他自己。
第十三章
布雷尔踌躇着,想着要吐露多少他自己的心事。然而,他还是回答了,“很简单,西格。我所要做的就是说实话!”弗洛伊德满面惊讶地看着布雷尔,“实话?你指的是什么,约瑟夫?你没有绝望啊,你拥有一切东西。你是每个维也纳医生羡慕的对象,全欧洲都在争相要求你的服务。许多优秀的学生,像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医生弗洛伊德,珍惜你的字字珠玑。你的研究杰出,你的太太是帝国里最为美丽、敏锐的女性。绝望?为什么呢,约瑟夫,你正在生命的巅峰!”
在多年以前,我通过向一位朋友坦诚所有的事情而体验到慰藉。你怎么样,西格?你有因为忏悔而曾经感到安慰吗?曾经对任何人完完全全地吐露心事吗?
“你知道,西格,我以这种态度治疗所有病人,所以,在我未来跟穆勒先生的共处上,这应该不会造成问题。不过,还有我过去对他的欺瞒,他可能把那个视为背叛,而我无法让那些欺瞒消失。我真希望我可以把自己洗干净,跟他分享所有的事情——我与路·莎乐美的会面,他的朋友将他骗来维也纳的密谋,而且除了这些之外,我伪装自己,我自己是病人,而不是他。”弗洛伊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绝对不行!这种自首、这种告白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而不是为了他。不行,我认为,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你的病人,你有必要忍受这些谎言。”
第十四章
翻开他的笔记簿,尼采秀给布雷尔看,他如何在独立的一页上,写下了布雷尔的每一项抱怨,然后,大声地把它们朗诵出来:“‘一、普遍的不快乐;二、被外来的念头所纠缠;三、自我憎恨;四、恐惧衰老;五、恐惧死亡;六、自杀的冲动。’这就是全部了吗?”尼采正儿八经的语调把布雷尔吓了一跳,他不喜欢自己内心最深层的忧虑,被精简成这样一张单子,还被如此严肃地处理。不过,那一刻,他合作地回答:“不止如此,还有跟我太太的严重问题。我感觉到跟她有难以言喻的距离,就好像,我被困在非我所愿的一桩婚姻、一种生活里。”
他是个有趣的混合体,有智慧但盲目,诚恳但不诚实。他知道他本身的言行不一吗?他说我帮助了他。他称赞我。他知道我有多痛恨赠予吗?他知道赠予会刮伤我的皮肤,并且摧毁我的睡眠吗?他是那些假装给予的人之一吗,只不过为了诱出回馈?我不会给的。他是一个崇拜传教士的人吗?他是一个宁可探索我,而不是他自己的人吗?我不会给他任何东西!当一个朋友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时,最好提供一张简陋的吊床!
第十五章
“你在这里说,你太过于在意你同行的意见。我认识许多不喜欢他们自己的人,而试图矫正这点的方法,是先去说服别人对他有好感。一旦做到了那点,他们接下来就开始对他们自己有好感。但这是一种虚假的解决,这是依从他人的权威。你的目标是认同你自己,不是去找出方法来获得我的认同。”
第十六章
但是你和我一样有良好的洞察力,你在生命中看得太远。你看出了去实现错误目标的徒然以及去设定新的错误目标的徒劳无功,与零相乘永远是零!
或许,我最好先忘掉我帮助他的企图,我最好根本就在他帮助我的努力中随波逐流。我越是真诚,越不要试着操控,就越好。他就像西格一样,他有一双看穿任何伪装的鹰眼。
他是“前途无量的家伙”,就像我们全部都是一样,但是他从未了解过他的前途的本质。他从来不了解他的责任是让自然完美,去超越他自己、他的文化、家族、性欲、他野蛮的动物本性,去成为他的存在、他所有的那种人。他从来没有长大过,他从来不曾蜕下他的第一层皮,他误以为那些希望是去获得物质与专业上的目标。而在他达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那个没有一刻安静下来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成为你的存在”。
第十八章
奇怪的是,他跟尼采分享了同样的谎言,彼此都跟对方隐瞒了路·莎乐美。
“所有认真的思考者都考虑过自杀,”尼采指出说,“它是帮助我们度过夜晚的慰藉。”
他感受不到愤怒!他是如此惧怕有人会伤害他吗?这就是他不敢做他自己的原因吗?他为什么只渴望一些无足轻重的快乐呢?而他称此为善良。它真正的名字是怯懦!
他有教养,有礼貌,是一个讲究礼仪的人。他驯服了他狂野的本性,把他的狼性转换成西班牙猎犬,而他称此为节制。它真正的名字是平庸。
第十九章
我没有永生的梦想。我想要脱逃的生活,是1882年维也纳医界那种资产阶级的生活。其他的人,我知道,他们在羡慕我的生活,但是我惧怕它,惧怕于它的一成不变与了无新意。惧怕它到如此厉害的程度,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项判决性的死刑。
当人们停止对知识的恐惧,不再把软弱掩饰为“道德规则”,能够找出勇气来打破“您必须”的束缚,时候就到了。
第二十章
尼采再次拾起话头:“我所梦想的一种爱情,是两个人共享一种共同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热情。或许我不应该称呼它为爱情,或许,它真正的名字是友谊。”
一段漫长的停顿。尼采终于点点头,然后柔声说:“或许,或许我口袋里还有尚待被净化的虚荣吧。”
他想到尼采对友谊的定义:两个人结合在对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追求当中。这难道不正是他跟尼采今天在做着的事吗?是的,他们是朋友了。这是一种让人安慰的想法,即便布雷尔知道,他们拓深的关系与他们令人神往的讨论,并没有带领他更接近于缓解痛苦。看在友情的份上,他试图忽略这个扰人的念头。可是作为一个朋友,尼采一定读出了他的心意。“我喜欢这次的一起散步,约瑟夫,但是我们一定不能忘记,我们会面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为了你的心理状态。”
如果有个恶魔对你说,这个人生,你现在与过去所过的生活,你将必须再经历一次,而且是无限次数地再三反复,而且,里面不会有任何新的东西,一切痛苦与欢乐,你生命中一切难以言喻的大小事情,都会重新回到你身上,全部以相同的顺序与因果关系——这阵风与那些树,那块让你失足的泥岩,那墓地与恐惧,这温馨的一刻,你跟我把臂细语着这些话。如果这一切将再三反复,你会怎么样?
第二十一章
或许“短暂的休息”“职业上的筋疲力尽”“到北非温泉的长期访问”。用她可以理解的话,而且,她可以用来向家族、社区解释。
弗里德里希是对的,长期以来,我的自由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我可以在多年前就掌握住我的生命。维也纳依然挺立着,生活里没有我也会继续下去。我的缺席反正都会发生,从现在起10年或20年之后。从一种宏观的观点看,这又会造成什么差别呢?我已经40岁了,弟弟已经死了8年,父亲死了10年,母亲死了36年。现在,趁着我还能看能走的时候,我应该为了我自己,而把握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这样的要求过分吗?我对服务是如此厌倦,对照顾他人是如此厌烦。没错,弗里德里希是对的。我应该永远忍耐着责任重担的奴役吗?我应该在永恒之中,从头到尾都过一种我会后悔的生活吗?
第二十二章
“不要低估了你所给予我的东西,约瑟夫。不要低估了友情的价值,还有,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个怪物,以及我有能力感动人并被感动。以前,我只信奉了一半我对命运之爱的概念,我训练了我自己,听任我自己是比较好的用语,去爱我的命运。但是现在要感谢你,感谢你敞开双手的家园,我了解到我有选择权。我将一直保持孤独,但这真是一个差别,一个美妙的差别,去选择我所做的事情。命运之爱——选择你的命运,热爱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