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14, 2022

《蝲蛄吟唱的地方》书摘

画面感有点像邦查女孩。

第一部分 湿地

一九六九年十月三十日早晨,蔡斯·安德鲁斯的尸体躺在沼泽中。他本该被悄无声息、按部就班地分解、吸收,永远消失。沼泽知晓所有关于死亡的秘密,因而并不必然视之为悲剧,当然更不是罪恶。

2.乔迪

“等你年纪足够大了就会理解。”他说。基娅想大喊,告诉乔迪,虽然她小,但并不傻,她知道爸爸是他们离开的原因。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没人带她一起走。她也想过离开,但无处可去,也没有车钱。“基娅,听我说,你要小心。如果有人来这儿,不要进屋,在那儿他们能抓到你。跑进湿地深处,躲在灌木丛里。永远都要掩盖自己的行踪,我知道你会。你也可以躲着爸爸。”

“谁做饭呢?”她大声问。本来可以问,谁来跳舞?

基娅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树丛跑回去,看到院子里生起了一堆火。爸爸正往火里扔妈妈的画、衣服和书。

接下来几天,从其他人的错误中,或者说更多地从小鱼那里,她学会了如何和爸爸一起生活。只要避开他,别让他看见,从阳光下闪到阴影中。基娅在他起床前起床,离开棚屋,待在树林中,待在水里,只在该睡觉时轻手轻脚地回去,睡在门廊的小床上,尽量靠近湿地。爸爸曾在二战中抗击德国,左大腿骨被弹片击中碎裂了,这是他们最后的骄傲。他每周都会去领伤残津贴,那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6.一艘船和一个男孩

她认识汽油店老板强尼·莱恩先生,他总叫她和她的家人湿地垃圾。但和他打交道,经历过的风暴,还有海浪,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现在她只想回到草、天空、水的空间。孤身一人,她也曾感到害怕,但现在却变成了兴奋和期待。还有别的原因。那个男孩的镇静自若。她从没见过谈吐和动作如此稳重的人。如此笃定、从容。只是靠近他,甚至不需要很近,就已经让她感到放松。自妈妈和乔迪离开后,她第一次呼吸时不再感到痛苦,还感受到了伤痛之外的东西。她需要这艘船和那个男孩。

老排接着说:“不要觉得诗歌是女人的东西。当然有很多爱情诗,但也有很多有趣的诗,很多关于自然甚至战争的诗。诗歌的全部意义在于,它们能让你感受到一些东西。”爸爸无数次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男人会毫不羞耻地流泪,会用心去读诗,会用灵魂感受歌剧,会尽全力保护他的女人。老排走进客厅,说:“我以前能背下来大部分,现在全忘了。啊,找到了,我读给你听。”

7.捕鱼季

“现在开始吧,从罐子里抓几条虫子。”他说,嘴角叼着一根手卷烟。他教她如何挂饵、扔线和收线。似乎为了避免碰到基娅,他的身体扭成了奇怪的姿势。他们只谈论钓鱼,完全没有冒险尝试其他话题,也不怎么笑,但都很平静。他喝了点酒,不一会儿忙碌起来,便没再喝。晚些时候,太阳叹息着褪成黄油色。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肩膀和脖子终于放松下来。

“咱家不是一直这么穷的。”有一天,他们坐在橡树荫下钓鱼,爸爸突然说道。眼前棕色的潟湖上,昆虫低低飞过,发出嗡嗡的声响。“有过土地,很肥沃,种烟草、棉花等,在阿什维尔附近。你奶奶戴马车轮子那么大的帽子,穿长裙。我们住的房子有两层,周围一圈都有平台。房子很好,非常好。”奶奶。基娅张了张嘴。在某个地方,曾有过一个奶奶。她现在在哪里呢?基娅想问所有人的情况,但她不敢。爸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然后所有事情都不对了。那时我还很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萧条来了,棉花遭遇了象鼻虫,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什么都没了。唯一留下的是债务,很多很多债务。”

11.满满的麻袋

她把嘴唇咬得发白。这和妈妈离开时的痛苦不一样——事实上,她需要努力让自己为他的离开感到悲伤。但完全孤身一人的感觉是如此空阔,甚至听得到回声。政府必然会发现,然后把她带走。她必须假装爸爸还在,甚至对老跳也要保密。

“那就这样。也麻烦向你爸爸问好。再见,基娅小姐。”她开船离开时,老跳冲她咧嘴而笑。基娅暗自发笑。给自己买汽油和杂货,这确实让她成熟了一些。后来,在棚屋里,她打开买来的那一小堆东西,看到了袋子底下黄红相间的惊喜——她还没成熟到能抵挡住一颗棒棒糖,那是老跳放的。

她不再去杂货店了,因为辛格尔特里夫人总是问她为什么不去学校。他们迟早会抓住她,把她拖进学校。她在老跳店里买补给,还有吃不完的贻贝。把它们捣烂到认不出来,再混进玉米粉,就没那么可怕了。它们不像鱼,会拿眼睛瞪她。

13.羽毛

她看不懂妈妈的旧书,所以不知道大部分鸟或虫子的名字,只得自己编造。尽管不会写字,基娅也找到了标注标本的方法。她的天赋已经成熟,可以勾勒、描画任何东西。她用从五分一角店里买的粉笔、水彩在杂货店的袋子上勾勒出鸟、昆虫或贝壳,然后把它们做成标本。那天晚上,她决定挥霍一下,点了两根蜡烛,放在餐桌上的小碟子里,这样就能看清那根白色羽毛的所有颜色,把它画下来。

15.游戏

那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门廊小床上,手叠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家人抛弃了她,留她独自面对沼泽,但有人主动出现了,在树林里留下礼物。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她越想越觉得这个男孩没有恶意。一个喜欢鸟的人没道理是个卑鄙恶劣的人。

泰特注意到,虽然她的脸和身体已表现出女性的韵味和曲线,但举止和言谈之间还是有些孩子气。镇上的女孩则相反,举止比身体曲线成熟——化浓妆,满嘴脏话,还抽烟。

16.读书

“你会阅读啦,基娅,以后你再也不是文盲了。”“不只这样,”她几乎是在耳语,“我不知道文字可以包含这么多。我不知道一个句子可以这么丰富。”

“二十九之后怎么数?”有一天她问泰特。他看着她。她了解潮汐、雪雁、鹰、星星,比大多数人这辈子所能了解的还要多,却数不到三十。他不想让她感到羞耻,所以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她太擅长读眼神了。

只有一次,杰克带玛丽亚月夜泛舟,结果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名叫凯瑟琳·丹妮尔的女儿,后来昵称为基娅,因为这孩子第一次被问叫什么的时候,她说出了“基娅”。有时,头脑清醒的时候,杰克会梦想着完成学业,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但散兵坑的阴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曾经自信骄傲、英俊强健,然而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借酒消愁。加入湿地逃亡者之列,斗殴、酗酒、谩骂,这是杰克干过的最简单的事情。

17.踏进门槛

“老跳说社会服务部门的人在找我。我担心他们会像抓鳟鱼一样把我抓住,丢到一个寄养家庭或类似的地方。”“我们最好藏得远远的,到蝲蛄吟唱的地方。我同情任何一对收养你的养父母。”泰特整张脸都笑开了。

“蝲蛄吟唱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妈妈也这么说过。”基娅记得妈妈总是鼓励她探索湿地:“尽你所能往远了走,远到蝲蛄吟唱的地方。”

他和基娅坐在树林里一根倒下的木头上。她问出了那个她想了好几个月的问题。“泰特,我很感激你教我读书,还送我这么多东西。但你为什么这么做呢?你没有女朋友或类似的朋友吗?”“没——好吧,有时候有。我以前有过,但现在没有。我喜欢来这里,安安静静的。我喜欢你热爱湿地的样子,基娅。大多数人对湿地毫不关心,除了捕鱼,他们认为它是荒地,应该被抽干开发。人们不理解,大多数海洋生物,包括他们吃的那些,都需要湿地。”他没有提到他为她的孤单心痛。他知道这些年来其他孩子是如何待她的。镇上的人们叫她湿地女孩,编造关于她的故事。溜到她的棚屋,穿过黑暗在门上留下标记已经成为一项传统,一项男孩变男人的仪式。而那些男人又能好到哪儿去?有些已经在打赌谁能先得到她的初夜。这些事情让他既生气又担忧。但这些都不是他在树林里给基娅留下羽毛并且一直来看她的主要原因。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对她的感情,既是对逝去的妹妹的甜蜜之爱,也是对一个女孩的火热之爱,纠缠其间,他没法清楚地分辨出来。但可以确定,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强烈的浪潮,又痛苦,又欢乐。

“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了吗?”她问。他笑了。“你想做我的女朋友吗?”“想。”“你年纪太小了。”他说。“但我了解羽毛啊。我猜其他女孩不懂羽毛。”“那好吧。”他再次吻了她。这次她把头侧向一边,嘴唇柔软。人生中第一次,她的心满满当当。

18.白色轻舟

每一次去看基娅,泰特都会带上学校或图书馆的书,特别是有关湿地生物和生物学的书。她进步神速,现在可以读所有东西了。他说,一旦可以读所有东西,就能学所有知识。这取决于她自己。“没有哪个人的大脑曾被填满,”他说,“我们都像那些不用它们的脖子去够更高处叶子的长颈鹿。”

20.七月四日

基娅观察着其他萤火虫。雌性得到了它们想要的东西——先是一个交配对象,然后是一顿大餐——只需要改变信号。

21.库珀鹰

她的藏品成熟了,分类很有条理:按次序或属种,按根据骨骼磨损程度判断的年龄,按羽毛毫米级别的差异,或者按最细致的绿色色调差异。科学与艺术凭借彼此的优势相互纠缠:颜色、光线、物种、生命,编织出了知识与美的杰作,布满了棚屋的每一个角落。她的世界。她与它们共生——犹如藤与枝干——独自成长,却聚集了所有奇迹。

第二部分 沼泽

他想象她站在鸟类观察团的后面,尽量不引起关注,但总是第一个发现并辨认出每一种鸟。她会害羞而温柔地列出筑每一个鸟巢所用的草的准确种类,或者根据翅尖渐渐显现的颜色判断一只雌性幼鸟的大小,可以精确到天数。她知晓的细节远超任何指南,或者受人敬仰的生态组织的知识储备。一个物种赖以生存的最微小的特征。本质。突然,泰特惊了一下,他看到基娅跳了起来,沙子从她手指间滑落,她看着上游,但不是泰特的方向。他几乎听不见有船过来,大概是有渔民或湿地居民去镇上。这呜呜声,普通、安静得和鸽子叫一样。但是基娅抓起背包,全速跑过沙洲,躲进高高的草丛里。她俯身蹲下,像鸭子一样慢慢走回自己的船,不时瞥一眼四周有没有其他船出现,膝盖几乎碰到了脸颊。她现在离泰特很近了。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阴沉而疯狂。她到了自己的船附近,在船舷边蹲下,低着头。那个渔民,一个欢乐的、戴帽子的老人,进入了视野,没看见基娅,也没看见泰特,然后消失在拐弯处。但她仍然纹丝不动,支起耳朵听着,直到再听不见发动机声。随后她站起来,掸了掸眉毛,继续看向那艘船的方向,仿佛一只鹿看向猎豹离去后空荡荡的灌木丛。他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她是这样,但自从羽毛游戏以来,还不曾亲见这赤裸裸的真相。多么痛苦、孤独,以及怪异。他去学校还不到两个月,但已经直接踏入了那个他想要的世界。分析DNA分子令人惊叹的对称性,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原子盘旋而上构造的闪亮的大教堂,攀爬着双螺旋蜿蜒的酸性阶梯。鉴于所有生物都依赖这转录在脆弱的有机片段上的精确而复杂的密码,地球稍微变冷或变热,这些片段就会立刻消亡。最终,带着无数疑问,和跟他一样具有好奇心,想要找到答案的人一起,他渐渐决定成为拥有自己实验室的研究型生物学家,与其他科学家互动。基娅的心灵可以很好地融入那里,但她本人不行。他呼吸困难,看着躲在草丛里的自己下决心:基娅,或者其他所有。“基娅,基娅,我没法这么做。”他呢喃着,“对不起。”她离开后,他也上了船,回到大海,咒骂着内心的懦夫,那个连再见都说不出口的懦夫。

23.贝壳

突然,他停下口琴,捡起一个比镍币略大的贝壳,乳白色,点缀着红紫色的明亮斑纹。“看这个。”他说。“这是个很华丽的扇贝,梳状扇贝,”基娅说,“很少见。同属的这里有很多,但这个特别种类通常在更南的纬度生存,这里的水域对它们而言过于寒冷。”他看着她。在所有流言蜚语中,没有人提到湿地女孩,那个连“狗”都不会拼的女孩,知道贝壳的拉丁名,知道贝壳出现在哪里——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24.防火塔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意在填补空虚的不合理行为无法填补更多。为了战胜孤独,你愿意拿多少东西交换呢?

蔡斯是继泰特之后的第一个客人,泰特于她而言和其他湿地生物一样自然,易于接受,而蔡斯让她有一种暴露感,好像她是案板上等着被切片的鱼。羞耻感在心头累积。她始终背对着他,听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熟悉的咯吱声。然后,他走到她身后,温柔地将她转过来,轻轻抱住。他吻了她的头发。她能感受到他在耳边呼吸。“基娅,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独自在这里像这样生活。大部分孩子,甚至男人,都会被吓到。”她觉得他要吻她了,但他松开了胳膊,走到桌旁。“你想跟我干吗?”她问,“告诉我实话。”

25.帕蒂·洛夫来访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每一起谋杀案里都有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人总会弄砸事情。可能对于他还戴着项链这件事,她很震惊,很生气。而且杀了他之后,从脖子上扯下项链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没想到有人会把项链跟她联系起来。你的线人说蔡斯在沼泽里发生了一些事。或许,如你之前所说,根本不是毒品,而是女人。这个女人。”乔说:“另一种毒品。”“而且湿地里的人都知道如何掩盖踪迹,因为他们需要设陷阱、追踪、下套什么的。去湿地里和她谈一谈也没什么损失。问问她那晚在哪儿。我们可以问她项链的事情,看能不能让她有所动摇。”

26.靠岸的船

她配合地笑了,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为了能拥有别人,她再度给出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把船停靠在镇码头,穿过可以俯瞰大海的广场,广场周围种着树。她走向图书馆,没有人盯着她看,也没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或者把她从展示柜前赶走。在这里,她不是湿地女孩。她递给图书管理员海因斯夫人一张列了大学课本的单子。“麻烦您帮我找一下盖斯曼的《有机化学原理》、琼斯的《海滨湿地无脊椎动物学》、奥德姆的《生态学基础》。”她在泰特离开去上大学之前给的最后一批书里看到了这些参考书目。“哦,天哪,好的。我们需要从教堂山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借这些书。”

然而,有些发育不良的雄性,不够强壮、英俊或聪明,无法占有好的领地,于是就生出许多诡计去欺骗雌性。它们以夸张的姿态四处展示自己较小的形体,或者频繁鸣叫——即使嗓音尖锐刺耳。靠着伪装和给出错误信号,它们成功得到交配机会。体形较小的雄牛蛙,作者写道,蹲伏在草丛中,趁强势的雄性充满热情地用叫声吸引交配对象时,隐蔽在其附近。当有几只雌性同时被它响亮的声音吸引过来,而它正忙着与其中一只交配时,弱势的雄性就乘虚而入,和剩下的雌性交配。这种冒名顶替的雄性被称为“鬼鬼祟祟的求爱者”。基娅记得,很多年前,妈妈曾警告过她的姐姐们,小心那些狠命加速破烂卡车或者放着低音炮开破车的年轻人。“没有价值的男孩总是发出很多噪声。”妈妈说。

为了避免此类伤亡,有些物种的授精者以不那么暴力且更有创意的方式互相竞争。昆虫是最有想象力的。雄豆娘的阴茎上长着一个小勺子,可以移走前一个竞争对手射进的精子,然后自己射精。

基娅把期刊放在腿上,思绪随着云朵飘荡。有些雌虫会吃掉自己的配偶;压力过大的哺乳动物妈妈会抛弃自己的幼崽;很多雄性会用危险或诡诈的方法打败竞争者。只要生命不息,没有什么行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她知道这并非大自然的阴暗面,只是为应对各种可能性发明的方法。毫无疑问,人类世界中花样更多。

基娅开始在脑海中描绘他带她和朋友们一起野餐的场景。所有人都在笑,冲进浪里,踢水玩。他举起她,转着圈。然后大家坐下分享三明治和冰饮料。一点一点地,婚姻和孩子的画面也渐渐成形,虽然她极力抵制。或许是某种生物冲动促使我去繁殖,她告诉自己。但为什么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有爱的人呢?为什么不能呢?

基娅读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书,知道时间并不比星星更稳固。时间在行星和恒星周围加速、弯曲,在山上和山谷有所不同,同空间交织在一起,可以像海一样弯曲、隆起。物体,不论是行星还是苹果,坠落还是绕轨运行,都不是因为引力作用,而是因为它们坠入了更大质量的物体造成的光滑的时空褶皱中——如同陷入池塘的波纹中。但基娅没有谈这些。不幸的是,引力在人类思想中仍占据支配地位,高中课本仍在教授苹果掉向地面是因为地球强大的引力。“哦,你猜怎么着,”蔡斯说,“他们请我去指导高中橄榄球队。”基娅朝他微笑。然后想,如同宇宙中其他所有事物一样,我们跌向那些质量更大的事物。

27.猪山路外

基娅小心翼翼地呼吸,她感到难以置信,同时脑子里在不停地理清细节。我可以做到的,她想,如果我们离开人群居住,这事能成。

泰特在和两个高中时的老师聊天,离得很近,听到他说:“对,她和陷阱里的母狐狸一样狂野。就像你能想象到的湿地风骚女人那样。这汽油钱简直太值了。”泰特不得不逼自己走开。

“让我带走一些标本,我能给你找一个出版商,看看他们怎么说。”她看着泰特,不知该怎么理解这件事。她需要去别的地方,见什么人吗?泰特看到了她眼里的疑问。“你不需要离开家,可以通过邮件寄送标本给出版商。这样能挣到一些钱。可能不会太多,但或许你余生再也不用挖贻贝了。”基娅还是一言不发。又一次,泰特推着她自己照顾自己,而不仅仅是主动提出照顾她,仿佛她的一生中,他都在。然后消失。“试一试吧,基娅,又有什么坏处呢?”

29.海草

她听到他说:“基娅,你记得吧,布赖恩、蒂姆、珀尔和蒂娜。”他又报出几个名字,直到声音低不可闻。然后,他转向基娅,说:“这位是基娅·克拉克。”当然了,她不记得他们,她从没有被介绍给他们认识,只知道他们是瘦高金发之类的。她感到自己像是挂在绳上的海草,却还是挤出了微笑,打了招呼。这是她一直等待的机会。她想加入这些人,而现在,她正和他们站在一起。她挣扎着试图说点什么,一些机智有趣的话,让他们感兴趣的话。最后,那群人中的两个冷冰冰地跟她打了招呼,然后突兀地转身离开,其他人快速跟上,像是一群小鱼推挤着走下街道。“好吧,你如愿以偿了。”蔡斯说。

31.一本书

终于,一天早上,她看到一个很大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的东西滑出来,躺在她手上的是一本新样书——《东海岸贝类》,作者是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可以分享这消息的人。坐在自己的沙滩上,她翻看着每一页。在泰特初次接洽后,基娅给出版商写了信,提交了更多图片。出版商寄来了合同。因为所有贝壳标本的图和文本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她的编辑罗伯特·福斯特先生写信说这本书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出版,而第二本关于鸟类的书也将很快出版。他随信附上五千美元预付款。爸爸看到这么多钱,估计会被自己的瘸腿绊倒,把那根拐杖甩出去。

“再见,泰特。”她看着他消失在灌木丛中,“我至少可以留他喝个茶。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可以做他的朋友。”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书,带着罕见的骄傲自言自语道:“我能做他的同事。”

泰特离开一小时后,基娅开船去老跳的码头,背包里放着另一本自己的书。码头越来越近,她看到老跳靠在他那风吹日晒的店铺墙边。他站直身子,朝她招手,但她没有回应。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他安静地等她上岸。她走向他,抬起他的手,放上自己的书。一开始他没明白。基娅指着书上自己的名字说:“我现在能自立了,老跳。谢谢你,谢谢玛贝尔。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他看着她。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一个老黑人和一个白人女孩本可以互相拥抱。但不是这里,不是现在。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然后转身离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不说话。她继续在老跳那里买汽油和补给,但再也没有从他们那儿接受施舍。每次她来这儿,都能看到自己的书立在小窗里,每个人都能看到,就像一个父亲在炫耀自己的女

33.伤疤

他面前是一张色彩格外绚烂的油画,画中两个孩子蹲在绿草和鲜花丛中。那个女孩还只是婴儿,大概三岁,直直的黑发落在肩上。那个男孩,稍大一点,金色鬈发,正指着一只帝王蝶。蝴蝶黑黄色的翅膀在一朵雏菊上展开。他的手放在女孩胳膊上。“我想那是泰特·沃克,”乔迪说,“和你。”“我觉得你是对的,看起来是他。为什么妈妈要画泰特?”“他过去常常来这附近,和我一起钓鱼。他总带你去看昆虫和其他东西。”“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还太小。有天下午,泰特开船来潟湖,爸爸正拄着棍子,喝得醉醺醺的。你在水里玩,爸爸本来应该照看你,但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他抓起你的胳膊狠狠摇晃,晃得你脑袋朝后仰。然后又把你扔进泥地里,自己哈哈大笑。泰特跳下船跑向你。当时他只有七八岁,冲着爸爸大声呵斥。当然了,爸爸扇了他,吼叫着让他滚出自己的地盘,再也别出现,否则就开枪打死他。那会儿我们都已经跑出来了,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即使爸爸咆哮吼叫,泰特还是抱起你,交给妈妈,确认你安然无恙后才离开。那次之后,我们依旧不时一起去钓鱼,但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直到我第一次开船进湿地,迷了路,他带我回家,基娅心想。她看着画——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不知何故,妈妈的心灵从错乱中理出了美好。任何看着这些画的人都会以为它们描绘的是个最幸福的家庭——在海边居住,在太阳下嬉闹。

乔迪感到寂寞在她的厨房里阴魂不散。它停在蔬菜篮里那一小堆洋葱上,覆在沥水架上孤零零的盘子上,以及被仔细地包在茶巾里的玉米面包上——老寡妇也许习惯这么做。

第二天晚上,坐在沙滩上,浪尖挠着他们裸露的脚趾。基娅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聊着天,而泰特几乎出现在每一段谈话里。他曾带她回家,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女孩,在湿地里迷了路。还有泰特读给她的第一首诗。她谈论着羽毛游戏以及他如何教她认字,如何成为一名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他是她的初恋,但在去读大学后抛弃了她,留她在潟湖边苦苦等候。他们就这么结束了。

35.指南针

一张折叠的便笺上写道:最亲爱的基娅,这个指南针是我爷爷在一战时使用的。他在我小时候给了我,但我从来没用过。我想或许你能好好利用它。爱你,泰特。另,我很高兴你读到了这张字条!

基娅又读了一次“最亲爱的”和“爱你”。泰特,那个船上的金发男孩,在暴风雨来临前带她回家,在一个旧树桩上送她羽毛,教她读书。那个温柔的少年陪她度过了少女变女人的第一次月经,挑起了她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性欲。那个年轻的科学家鼓励她出版了自己的书。除了送贝壳书那次,每次在湿地看到他,基娅都会躲进灌木丛,悄悄离开。她所知道的爱,是萤火虫的欺骗信号。虽然乔迪说,应该再给泰特一次机会,但每次想起他或看到他,她的心便在旧日之爱和抛弃之痛间跳跃。她希望它可以在某一侧安定下来。

41.鹿群

突然一切都明了了,她明白了妈妈曾经忍受了什么,她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妈妈,”她喃喃自语,“我懂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得不离开,再也没回来。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也没有帮你。”她低下头,啜泣着。然后,她猛地抬头,说:“我永远都不会这样生活——担忧着下一拳何时何地会落下。”

42.囚室

基娅听见了每一个字。死亡并不可怕。终结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恐吓到她。但是被他人杀死的过程,一个经过规划和设计的过程,简直难以想象。想到这个过程,她就呼吸困难。

43.一台显微镜

她轻声说:“感觉像是从没见过星空,然后突然看见了。”

“基娅……”他开口了,但当她转过来,他看到了她脸上快消失的淤青。“你的脸怎么了?”他走近她,伸手摸她的脸。她避开了。“没事。半夜撞上了门。”他知道这是假话,因为她用手护脸的方式不对。有人打她了。是蔡斯吗?即使他结婚了,她还在见他吗?泰特的下巴绷紧了。基娅放下自己的杯子,好像打算走了。他逼自己冷静下来。“你开始写新书了吗?”

“你应该去。见见他有好处。镇上每天有两趟大巴,白天晚上各一趟。路程不远。大概一小时二十分钟,差不多这样。”“我不知道上哪里买票。”“司机知道所有事。只要去主街上的车站,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我想老跳那儿有汽车时刻表。”他差点说出他坐过很多次那趟车,从教堂山回来,但又想到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想起那些日子,她在七月的沙滩上苦苦守候的日子。

44.狱友

你好,泰特。谢谢你带来的书。”她表现得很镇定,但心已经碎裂。“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你不来的时候可以喂一喂海鸥。”他笑了。“好的,我一直在喂它们。差不多两天一次。”他说得很轻松,但实际上每天清晨黄昏,他都开车或开船去她家喂海鸥。

“泰特,求你了,你必须忘了我。”“我从未,也永远不会忘了你,基娅。”“你知道我是不一样的。我无法融入人群。我无法成为你世界里的一部分。求你了,你不明白吗,我害怕靠近任何人。我做不到。”“这不怪你,基娅,但是……”“泰特,听我说。多年来我渴望和其他人在一起。我真的相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相信我确实可以有朋友和家人,成为群体的一部分。但是没有人留下。你没有,我的家人也没有。现在,我终于学会了如何自处,如何保护自己。但我现在没法谈这个。谢谢你来这里看我,真的。或许某一天,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我没法去想以后的事情。在这儿不行。”

45.红帽子

公诉人的下一个证人是斯图尔德·科恩医生。他是法医,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眼镜滑到鼻尖,这个习惯导致他需要头向后仰才能看清。在他回答埃里克的问题时,基娅的思绪又飘到了海鸥那儿。在监狱这漫长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担心着它们,而这么长时间以来,泰特都在喂它们。它们没有被抛弃。她想起了大红,每次她投喂面包屑时,它都会在她脚趾上走来走去。

46.世界之王

“求你了,老跳,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知道的,不能告诉治安官或其他任何人。他们会把我拖进治安官办公室,逼我向一堆男人描述发生了什么。我熬不过去的。”基娅把脸埋到手心里。

50.日记

第二天被带进法庭时,基娅看向泰特、老跳和玛贝尔。然后,她看到了一身军装,那人带着疤痕的脸上露出浅笑。她屏住了呼吸。是乔迪。她微微点头,好奇他是如何知道这场审判的。可能是通过亚特兰大的报纸。她羞愧地垂下头。

52.三山汽车旅馆

“去年十月二十八日,你是否看见被告凯瑟琳·克拉克小姐下午两点半在汽车站等车?”“是的,我看见克拉克小姐站在那里。”说到这儿,萨拉看了一眼基娅,想起有很多年,那个小女孩光着脚走进市场。没人知道,在基娅会数数前,她一直多给她找零——为了平账,这些钱得从她自己的腰包出。当然了,基娅一开始的消费都是小钱,所以她只给了分币,但肯定也帮上了忙。

“不需要了,法官大人。”虽然脸上风平浪静,但汤姆心里在咒骂。对于辩方来说,在蔡斯死亡时段内,基娅身在小镇之外这一不在场证明是最强的一个论点。但埃里克接受了这一证据,成功弱化了这个不在场证明的效力,甚至宣称不需要听关于基娅白天往返格林维尔的证言。这个证据对检方的局面并无影响,因为他们声称基娅当晚返回小镇实施了谋杀。汤姆预见到了风险,但他认为让陪审团亲耳听听证词,进而想象基娅在白天离开小镇,直到事发后才回来,这对本案来说很重要。而现在,他们会认为她的不在场证明甚至没有重要到需要去确认。

午休后,当所有人都坐下,法官回到他的位子上,老排走进了法庭。泰特转头看向自己的爸爸,他穿着工装裤和黄色的海军靴,正走下通道。他之前说自己不来法庭是因为工作忙,但其实主要原因是他儿子和克拉克小姐长期以来的关系让他惊慌失措。泰特似乎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女孩,甚至长大后,成了专业人士,还是爱着这个奇怪、神秘的女人。一个现在被起诉谋杀的女人。后来,那天下午,站在自己的船上,渔网堆在脚边,老排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的脸因羞愧而烧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和镇上那些无知的居民一样,对基娅心存偏见,就因为她在湿地里长大。他记得泰特骄傲地向他展示基娅第一本关于贝壳的书,以及自己如何被她的科学和艺术才能折服。他买了基娅的每一本书,但没有告诉泰特。太狗屎了。

他是如此为儿子骄傲,泰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得到自己要的东西。基娅做到了同样的事情,在更困难的环境下。

“我的名字是罗伯特·福斯特。我是哈里森·莫里斯出版公司的高级编辑,公司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基娅看着地板,手扶着额头。她的编辑是她认识的人里唯一不把她看作湿地女孩、尊重她甚至惊艳于她的学识和才华的人。现在,他在法庭上看着她坐在被告席,被指控谋杀。“你是凯瑟琳·克拉克小姐的编辑吗?”“是的。她是极有天赋的博物学者、艺术家和作家。我们最爱的作者之一。”

53.缺失的一环

相反,我们给她贴了标签,排斥她,就因为我们觉得她不一样。但是,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因为她不同而排斥她,还是因为我们排斥她而让她不同?

54.反之亦然

然后,她跟着法警,和乔迪一起走向法庭后门。经过窗沿时,她伸手摸了下周日正义的尾巴。它无视了。她感激它完美伪装的无须道别。

57.萤火虫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沿着潮线散步。他拉住她的手,看着她,说:“嫁给我好吗,基娅?”“我们已经结婚了。像大雁那样。”她说。“好吧。我能接受这个。”

有一天,从俄亥俄州来的几位女士走进了狗日啤酒屋,完全没想到她们是穿过这扇门的第一批女性。她们点了纸船辣虾、啤酒,如今是散装啤酒了。从此,无论性别、肤色,所有成年人都能进门。但当年那扇为了方便女人们点餐而在墙上开的窗还保留着。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诗放进生锈的邮箱,投给当地出版商,安然躲在笔名后。或许这是伸出的手,向海鸥之外的他者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她心声的一个出口。

泰特在厨房餐桌旁坐了很久,慢慢消化这件事,想象着她搭夜班车,赶海流,根据月相做计划。在黑暗中温柔地呼唤蔡斯。把他向后推倒。然后,蹲在塔底的泥泞中,抬起他因死亡而变得沉重的头,取回项链。掩盖好脚印,不留任何踪迹。

泰特敲碎引火柴,在旧炉子里生起火,然后一个信封一个信封地烧了这些诗。或许他不需要烧完所有,只要销毁那一首,但他脑子已经糊涂了。老旧、泛黄的纸张腾起一英尺高,随后化为灰烬。他把贝壳从生牛皮绳上拿下,把绳子扔进火里,然后把活板重新嵌入地板。接近黄昏时,他去了沙滩,站在一处硌脚的、布满破裂的白色软体动物和螃蟹碎片的地方。有一秒钟,他看着手心里蔡斯的贝壳,然后把它扔在沙地上。它消失了,看上去和其他一切并无分别。潮水来了,海浪漫过他的脚背,带着成百上千的贝壳回到大海。基娅属于这片土地,这片水域。如今,它们收回了她。深埋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