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这个条款写得很好,跟美国当初的蓄奴革命家所写到的平等权利异曲同工。”
又一不小心摘太多,好书。
中文版序
《江城》快要封笔的时候,我收到了最后一封回绝函。这时,我感到身心俱疲,因为我写得太快了。写最后一章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理会那些回绝函,强迫自己聚焦于“涪陵”。写完最后一个字,一切都犹如崩溃了似的。我陷入了可怕的沮丧之中——我霎时明白,我二十九了,找不到未来,找不到回中国当记者的路子。至于《江城》,我也觉得糟糕透顶。这本书似乎一文不值——不过小孩子的写作水平而已。我完全无所适从,也想不起我在书里表达了什么样的观点。
还好,我终于恢复了,把书稿寄给了各大经纪人。几乎所有人都回绝了。只有年轻的经纪人威廉·克拉克告诉我,他很喜欢。他把书稿发给各大出版社之后,有些出版社给出了积极的回应,但他们心怀疑虑,担心美国读者对中国不感兴趣。其中一家出版社说:“书是好书,可我们认为没有美国人想读有关中国的书。”现在看来,这令人难以置信,但1999年早期的图书市场就是这样——美国人还未意识到,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变得多么令人目眩神迷。
没过多久,之前回绝我的那些报刊给我来信,问我是否愿意为他们工作。太晚了。我喜欢自由地安排工作,选择自己的写作计划。怎么写中国,我有我的想法。曾经重要无比的四处求职被我抛在脑后。时至今日,我会永远感谢所有在1998年回绝了我的编辑们。
书中绝大多数人物的名字我都做了改动,但我还是担心有人会感觉受到了冒犯。我知道中国人对于自己在海外的形象比较敏感。我理解他们的这种敏感——就我读到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晚期国外媒体刊载的中国报道和故事,我大都不太喜欢。我觉得它们对这个国家的理解很肤浅,对中国人的描写也非常干瘪。在那些故事中,一切都显得灰暗而忧伤,而涪陵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幽默、生机和活力根本就找不到。我希望自己写的跟他们有所不同——但我拿不准,中国人是否也会这样认为。我想,他们可能会把它当成又一本由不了解中国、戴有色眼镜的外国人写的书,因此视而不见。
说起《寻路中国》的受欢迎,我觉得这才是令我感到最高兴的事情。中国读者对这本书的接受方式,跟美国、英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读者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文化中所包含的复杂性,也理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会聚焦于几个特定具体的地方进行探究。并且他们明白,没有人能够对中国做最后的断言。外国人的视角有用,中国人的视角同样有用。同理,倾听男性和倾听女性都非常关键。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国家,尽可能多地听到不同的声音,总归是有用的。
第一部
第一章 顺江而下
那是校园内最好的风景,而且也许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宁静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人口稠密的国家,类似的地方并不多见——除了供娱乐外,这块地别无他用。门球场边上是一排树,中间是一块十分平整的沙土场地。这块场地护理有加,而且玩门球的人们技术到家,所以中央的沙土场地总是十分平整好看。每天早上,学校的退休教职工便来到这里,打上一整天的门球,只是在吃午饭时停息一下。他们打球的技术相当好,好得无以复加,几乎到了无可匹敌的地步——他们想把球打到哪儿,球就滚到哪儿,颇像魔术师手中的纸牌,不声不响地在和谐的程序和技艺中随意移动。
这是一个容易犯错的地方,我们的确也犯了许多错误。但是当地人都富于宽容之心——通常他们会向我们暗示什么是正确的做法。
这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惩罚,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喜欢有一个穿着迷彩服、名叫黛茜的高个子男生坐在教室的后排听我上课,我也从来没有叫他把名字或者衣服换一换。当然,我没把这个告诉傅主任。
教室里突然变得一片沉寂。凯勒马上低下头,坐回到座位上。在那阵难堪的沉寂中,亚当手忙脚乱,过了一阵他才急急忙忙地解释说,雀斑在美国被看作是很有魅力的标志。事实证明,在中国,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就好像在说“你的胎记很好看”一类的恭维话。但是,除了继续上课,别无他法。所以,几分钟后,难堪就烟消云散了。
他是个乐呵呵的人,对在政治上获得平反绝对地高兴。即便被下放到煤矿的时候,他也把“地利”用到了极致,他教当地人如何做账,从而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有一次我读到一个学生的一段日记,只有三个短句。但在打完分数之后,这三个句子仍久久回荡在我脑中:现在的中国对外国实行了开放政策。犯罪增加了。维护公共秩序十分重要。
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教育都太早地迈过了这个门槛——在美国,连高中生都谨小慎微、愤世嫉俗,甚至疑心重重。教育是一场游戏,学生则是玩家,但涪陵的学生还没有到这个份上。他们的才智还未成熟——带有乡村的气味,带有汗液和大粪的气味,带有夜幕下的泥土和成熟的油菜籽的气味,带有所有来自四川乡下农田的气味。他们的思想中闪现的是土地,瞥见的是师专周围那同一类的厚实美丽的土地,校园外一片片伸展到插旗山边的梯田。
到四川的乡下游玩就是去感受历史,去感受那些通过劳动改造大地的岁月,去感受人类世世代代以来和土地相互较劲的过程。但是,四川的城市总是让人找不到时间感。它们的外壳太脏,看不出时新的样子;格调一致,十分丑陋,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涪陵的楼房大多看上去像是十年前扔在那儿似的,而事实上,这个地方的城市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
但是,这些朝代几乎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迹。像中国任何一个城市一样,这里的建筑的发展步伐掩埋了历史的遗迹。它们的目的仅仅是容纳人口,容纳天天在这里爬坡上坎、搏击车流、干活糊口、买进卖出的二十多万人。
第二章 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
无需调查,无需冥想,无需分析——仅需“坚持”即可。他们可以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来证明各种理论的正确性,全然不顾其中的复杂和矛盾。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恰当的术语。有好几次,我让学生们给我解释这几个词语——历史唯物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含义,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清晰简单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这正如奥威尔所说,语词和意义分了家。重要的只是,学生们在看待周围世界的过程中,要会使用正确的术语,并运用正确的政治理论体系。
不过,在学生们的头脑中,书本上的东西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没有中间地带。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质疑官方出版的教材。
这种技能通过学习才能获得——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当和我逐渐地学会了弱化政治,既要找到接近学生的话题和方法,又要做到不引起他们锤击膝盖式的本能反应。我的文学课——尤其是开始讲授诗歌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因为诗歌简化了一切。
那么多年,中国人处心积虑而又勤勤恳恳地摧毁了他们传统文化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要让她的美貌永存——这是他的承诺。现在是 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就在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有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也没人见过莎士比亚四百多年前爱过的那名女子。可就在这一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她。”
我还指出,莎士比亚是小资一族,通过获取剧场公司的股票而发了家。
我最初的计划是当一名文学教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美国,我在英语系所看到的一切让我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热爱。美学是一个原因——我发现,我读不懂文学评论了,因为其中晦涩的学术性与作品的优美性相去甚远。对于绝大多数文学评论,我都不太明白,它们好似一团乱麻,无可救药地充塞着令人费解的字眼: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这一切统统无法得到简单而明了的解释——就像我在涪陵的这些学生,当被问到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什么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时候,只能张口结舌。
人们阅读文学的时候,把它当成了一种社会评论,而不是一种艺术形式;书本被强迫用作这样或那样的政治理论的服务工具。很少有文学批评针对文本本身做出反应,反而是文本被扭曲了,只有对评论家供奉的理论做出反应。有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女权主义评论家、后殖民主义评论家。无一例外,他们把手中挥舞的理论作为模子,把文本填充进去,挤出一个个形状均匀的产品来。马克思主义评论家生产出来的是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评论家生产出来的是女权主义,后现代主义评论家生产出来的是后现代主义。真像是把毫无意义的同一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跟这种力量相伴而生的则是脆弱,因为它总要试图滥用伟大作家的这种力量。想把莎士比亚拉到自己这一边来,这非常自然——如果不太适合自己的需要,你可以曲解他的话,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或者,如果完全不听你的摆弄,你还可以把他从篇目中剔除出去。
在中国,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然而,我还是非常惊讶地发现,从某些方面来说,我的这些学生在避免政治干扰上做得比普林斯顿和牛津大学的学生都要好。
在牛津大学,你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可能简单地说:我不喜欢哈姆雷特,因为我觉得他是个讨厌鬼。无论怎么说,但一定要说得巧妙一些。你还得把哈姆雷特当成剧本中的一个人物角色来看待,一层一层地对他进行剖析。你不仅要剖析剧本本身,还要剖析所有曾经被人写到过的东西。你得考虑其他评论家说了些什么,你得衡量他们的知识与无聊围绕着剧本层层累加到了什么程度。你得考虑这个剧本跟当下的时事潮流有什么样的关系。当然,这个过程具有一定的价值。但对于很多读者来说,在真正有点头脑的话语开始之前,他们得不到须臾思考的余地。作为学生,那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在一瞬之间,头脑里灵光一现:我讨厌这个角色。这个故事写的不错。这首诗里的女子长得非常漂亮,我敢打赌,她的十指纤巧如葱根。
在另一个班的表演中,罗森克兰兹和吉尔顿斯登步行至国王面前,以头叩地,额头差点触到了地板。他们站在那里手牵着手,听着克劳迪亚斯的训导。在四川,男性朋友之间那样手牵着手十分常见——当然,如果你是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聆听自己的死讯的话,肯定会想找某个人的手来牵一牵。
早在几天前,他们排演这部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有一个男生游离于小组之外。他的英文名字叫做“沉默·希尔”。
洪秀全最伟大的将领名叫石达开,晋封“翼王五千岁”。在太平天国所有的开国将领中,他的能耐最大。由于太平天国内讧纷争使他的幻想破灭,他于 1857年被迫离开了南京。带领着十万人马,他展开了一场军事运动,历时六年之久,为后来共产党进行的长征行动埋下了伏笔。他率领着太平军辗转穿行于中国的东部和南部各省,最后来到了长江流域。之后,他们又来到了涪陵。在涪陵,石达开和他的军士们沿着陡斜的缓坡,爬到插旗山顶,插上了太平天国的旗帜。
第三章 跑步
他们认为我学习汉语是出于好玩,而事实上我却真把它当成了一回事儿。因为我觉得,我来到涪陵所能做的最重要事情之一就是学习汉语。很多事情——我要结交朋友、我要在这个城市发挥作用、我要对这个地方有所了解——都有赖于掌握这门语言。
毕竟,汉语不是我们的教学中要用到的东西。再说,我们已经学习了足够多的几句话,完全可以应付购买日常用品和到当地餐馆吃饭之需了。人们也许在想,那就够了嘛。在有些人看来,我们不过是一架架会教英语的机器而已,甚至可能是农场里饲养的几头动物——有些昂贵、容易受惊的驮马,还会教授英美文学和英美文化课。
在冬季,城里的空气尤其污浊。不过,即使在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我进了一趟城再擤个鼻涕,纸巾上面总会有一摊黑色油腻腻的东西。这不禁让我想到,这里的空气会对我的肺部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有一阵子,我甚至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终于拿定主意,擤过鼻涕之后不再去看纸巾了。
实际上,涪陵的每一辆出租车都改装了汽车喇叭的线路,就在变速挡杆的把手部位安装一个触发开关,便于摁喇叭。这么做是为了方便。因为这儿多山,驾驶员们需要不停地变换挡位。只要他们的手抓住变速挡杆,就可以触摸到那个触发开关,轻轻一摁,喇叭就响了。遇到其他车辆,他们要摁喇叭。遇到行人,他们要摁喇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即将超车,或者将被其他车辆超过,他们都要摁喇叭。当前方没有行人穿越,只是驾驶员觉得也许有人要过马路时,他们要摁喇叭。当前方道路空空,也没人要过马路,只是要超车或者可能被超车的念头闪过驾驶员的脑海时,他们也要摁喇叭。就这样,纯粹是一种未经大脑考虑的条件反射:驾驶员摁响了喇叭。
第三章 跑步
我是在11月初意识到这一点的。当时,有一个叫斯科特·克莱姆的大学同学来涪陵看我。他在纽约市的曼哈顿居住了五年,但涪陵城内的噪音还是令他惊愕不已。
他离开的时候,我们坐了一辆出租车,从学校驶往码头。当出租车在城里高速穿行时,克莱姆,出于其在华尔街工作的精明的数学头脑,记下了驾驶员摁响喇叭的总次数。在十五分钟的行车过程中,那位驾驶员一共摁响喇叭566次。每分钟37次。
我来到中国的时候,满心想着要学习汉语。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汉语”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碰巧遇到的说话对象,还会因为背景和教育水平的不同而差异巨大。
然而,廖老师的眼神因为无聊乏味而显得呆滞,她说道:“读下一段。”毕竟,那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段落而已,连小学生都可以应付自如。这就是中国的方式。成功是预料中的,失败则要受到批评,并且立刻加以纠正。
我是个大人,大人就应该听得进必要的批评。但那不是美国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于自尊得到满足,我需要自己付出的努力得到别人的赞扬。只要不是过于直白的批评,我也能够接受。
正是部分地出于这个原因,我对这个城市那些简单的生活流程感到十分着迷,我会令人难以置信地密切关注某个棒棒军或者餐馆厨师,只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活计非常在行。我的关注近乎于偷窥,至少我在关注他们干活的时候,带了一种偷窥狂才怀有的无能的嫉妒。一连几天,我甚至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自己拥有一项简单的技能,并且反复操练,直到能把事情做好。跑步就是这样一种反复,也是一种逃避。
这全都是陈词滥调。每次认出某个标语的时候,我都极少体会到原先设想过的满足感,反而是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廖老师的声音:读下一句。你还没有取得什么成绩呢。
在四川各处的急诊室里,洗胃是最常见的。病人绝大多数是男性,因为跟抽烟一样,喝酒也是男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僻地区——的确如此。而在四川,喝酒绝不仅仅是寻常的休闲放松。它通常带有竞技性质,通常要喝白酒,一种口感极其浓烈的粮食酒。男人们总是端着满杯跟人敬酒,因而很容易就有恃强凌弱的势头。参与者相互怂恿,直至其中的某个人喝趴下为止。
在三个星期内,亚当无可争议地升为英语系的头号喝酒高手,我排第二,张书记则滑到了第三名。实际上,我在老家不算怎么能喝,但是涪陵人的酒量普遍偏低,因为他们大多跟亚洲人一样天生就对酒精没有耐受性。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成了英语系管理层和我们之间的一种沟通方式。如果他们有什么要事需要告知我们,或者要提出什么请求的话,通常会在宴席上提出来。我们的同事在遇到“外国人”的时候,大多紧张而拘谨。可一旦杯子里斟上了白酒,他们会立马变得轻松许多。在场的绝对都是男性——只有斟白酒的服务员是女性。
偶尔,他们会把火力集中到我身上,以为我会弱一些。可每当这时,亚当都会挺身而出为我打掩护。在四川,这样做是允许的——朋友可以替你干杯。四川人喝酒很像打仗。
第四章 大坝
之后,学生们全都转换了行文:“但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有些学生即使是从反例写起,也采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承上启下句式。
实际上,它将把重庆变成一个港口,万吨级的——是现有级别的三倍——巨轮将可以驶入水坝上游的河段。对涪陵来说,最后一点事关重大,因为最大型的轮船不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抵达重庆。在涪陵和重庆这两座城市之间,有几个河段尤其狭窄。
还有,因为新建水库而搬迁的近两百万人——其中多是农民——怎么办?政府承诺将会给他们提供就业和土地,这笔费用将占到整个工程造价——根据保守估计,起码有三百亿美元——的三分之一。然而,川东地区长期以来相当封闭,地方官员跟中央政府几乎没什么直接的接触。这么一大笔资金流向库区,与其说会有力地推动移民工作,不如说会引起贪污腐败。
几十年间,在中国历代领导人考虑修建三峡大坝的过程中,上述这些观点都已有人提出。1919年,孙中山第一次想到了这一工程项目,后来的蒋介石和毛泽东都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项工程是一种典型的中国诉求,同时满足了实用和浮夸的需要——既可以推动这个贫穷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又可以同时提振起全民族的自豪感,这毕竟是万里长城和京杭大运河之后修建的现代基础设施。毛泽东安排工程技术人员在1955年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勘探工作,如果不是因为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干扰,可能早就开工建设了。
当邓小平和李鹏总理就水坝的建设越来越接近于实质启动阶段,这还是当时中国可以公开讨论的极少数重大话题之一。批评是被允许的,甚至还不少。很多专家认为,在长江及其支流上修建一系列的小型水坝,可以实现同样的效益,同时又规避了风险。这样的争论一直持续到1987年,政府已经疲于这样的民主,终于下了封口令。如果中国的干部们想要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水坝,那就建吧——不管风险有多大。其中的困难——淤泥、地震、古迹被淹、物种灭绝、移民搬迁——都不算什么。正如历史上无数次发生的那样,专家的话可以忽略不听:就如毛泽东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鼓励提高生育、发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一样。有些时候,你需要的是定论,而不是争论。没有必要因噎废食。
这不算什么得体的回答,但从有些方面来看,它讲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中国这个国家早就习惯了作出困难的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可能美国人连想都没有想过。
三线建设项目成为了整个国民经济的沉重负担;在有些年份,花在这个项目上的经费占到了国家财政预算的百分之五十。从来还没有哪个大国如此大规模地对经济结构进行过重组——就连斯大林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有人因此估计,三线建设对中国整个国民经济的破坏程度超过了“文化大革命”。
我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学生,他们说,大家都知道公交车上有扒手,但谁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按照我学生的说法,是因为人们不敢跟扒手硬碰硬,然而,原因似乎远不止这样。只要扒手没有侵犯到你本人,或者你的家人,那就不关你的事。你可以悄悄地提醒外国人,因为人家是外宾嘛。但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悍然冒险。有时候,最安全的做法则是在扒手下车之后再去提醒别人。出于同样的本能,一大群人可以围观事故的受害者而不出手相救。在涪陵,经常有人围观张望,但却很少看到他们出于某种群体的道义而有所行动。在个人主义盛行的美国,这样的场景倒是很多见,人们需要一个服务于个人的社区,因此,在看到伤亡者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这样想:我能够想象作为受害者的感受,所以我要出手相救。诚然,在美国也有人驻足围观,但那跟我在涪陵看到的完全没法比。
在他们的表情里,我很难看出别的什么东西,除了那份痴痴的观望:出事了。在中国,不止涪陵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围观群众,无数中外作家都曾关注过这种倾向。鲁迅,也许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在写到共产党执政前中国人的这一倾向时,既饱含情绪又满怀挫折,在同胞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笔下的人物总是置之不理。在学生们写的作文中,我同样看到了这种挫折感,尤其是在编写罗宾汉来中国的故事中。
这跟美国不同,那儿的人均电力消耗达到了三千瓦——足够所有美国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打开一只电烤炉和一只电吹风。而在中国,人均电力消耗只有一百五十瓦,只够大家点亮一两只灯泡。但对那些根本无电可用的六千万中国人来说,连一只灯泡都点不亮。
不过,在河南省发生的是历史的另一面,1975年的暴雨使得六十二座大坝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溃决,死亡人数达到了二十三万。尽管那次灾难的规模非同寻常,但工程质量之低劣却并非异常:自1949年来,中国共有三千二百座大小水坝溃决。就本世纪而言,中国的大坝溃决比例为百分之三点七,而世界其他地方的比例为百分之零点六。
正是有了这样丰富的历史,你根本不能说新建的三峡大坝是一种纯新的违背自然之举:王昭君曾经把家乡的那条小河变得香气四溢,现在,李鹏和他的工程师们不过是把他们的江河变成电力而已。就连文物古迹白鹤梁最开始也是一种破坏性的艺术——唐代的船工们在那一大片无辜的砂石上留下刻痕——那么,如果人为修建的大坝破坏的是人为留下的刻痕,那可能也正是恰如其分的。
他说了鱼的名字,但他的口音很重,那个词我听不太明白——有点像是鳝鱼,他也不知道那两个字该怎么写。管他呢,好鱼常常叫不上名字。“很少,很好吃,”他说道,“但受政府保护。要卖一百块钱一斤!要是你钓到了,周围又没有人,走就是了!但要是周围有人,你就得把它扔回去。”
第五章 鸦片战争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一如我对中国历史上的恐怖时期无法想象,我对自由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真的,我们用了四种语言:中文、特别英语(我们跟学生交谈时所使用的版本)、普通英语(偶尔,我们会去别的地方,那儿会遇见其他外国人),以及涪陵英语(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所使用的版本)。涪陵英语杂合了我们之前的生活中使用到的一些俚语(用来讲述各自老家的神话故事),以及洋泾浜中文。所谓洋泾浜中文包含了一些常用的字或词,不带声调,有时候会在结尾加上英语特有的“s”(中文没有复数概念,词尾也不带“s”)。我们使用的涪陵英语有表示“关系”的guanxi、表示“年轻女子”的xiaojie,以及表示“麻烦”的mafan。当你跟一个人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之后,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你们自己的语言——很多事情不言自明,这也是这种语言的内容之一。
而他们对外国人又总是充满了太多的好奇心,总会不断地接近我。我们一旦交谈起来,他们的兴趣和耐心似乎都没了边际。在我的学习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需要准时出现而已——我拿着书坐在茶馆里,任何一个从我身旁走过的人都会停下脚步,看看这个外国人在读什么东西。我们就这样交谈起来,如果相谈甚欢的话,会持续三十分钟,别的人又会停下脚步。我会在那里呆上三个小时,只要茶杯里的水凉了下来,几个女孩子便会给我倒满。其间,我可能已经和十几个人交谈过了。整座城市都在教我说汉语。
作为一个外国人,其中的好处之一就是没有人知道你到底听懂了多少。
“大多数美国人怎么看?”他问道。 “大多数美国人觉得中国不是民主国家。”我不可能跟任何学生说这些话,也不能跟街上的行人说这些话,但孔老师另当别论。我知道,他不是异己分子——实际上,他下个学期就将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不急于作出判断,听取别人的见解时,他不会简单地加以接受或者驳斥。在涪陵,这些都是难得的品质。 “我觉得,我们中国跟美国不一样,”他说,“美国人的文化水平要高一些。中国人多数是农民,如果让他们直接选举国家领导人的话,非常危险,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说谎欺骗他们。中国还不适合那种做法。不过那只是我的看法——我不知道对不对。”
孔老师的话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但同时也包含着他对美国式民主的认识中存有理想主义,他不知道,美国的穷人、没有文化的人懒得理睬投票这件事。有时候,我自己对民主的理解也是那样——不管是美国政府,还是中国政府,都标称权力来自普通大众,但这其中也有缺乏诚信、大玩文字游戏的成分。不过,就算我再愤世嫉俗,我还是觉得在诚信的缺乏度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在涪陵的生活让我认识到,民主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容忍。跟孔老师交谈之后,我回想了一下我自己在美国的民主体系中的参与情况,才意识到自己的参与是多么的肤浅。我从未参加过具有决定性质的投票,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选举结果根本不是靠一票来定胜负的。在一些游行示威中,我从未发挥过重要作用,我也没有通过写信或者提醒媒体的方式来对某些不公道行为做出反击。我在美国民主体系中的角色大致是这样的:无所谓地投票,被动地接受结果。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地渺小,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我无法忍受,我随时可以改变我的参与度。在以往,我只不过选择了不参与,而这样的选择本身跟任何积极行为一样,都是一种民主。不过令人惊奇的是,大多数涪陵人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而同时又没有因此感觉渺小。他们选择漠不关心,这跟我在美国的感受相差无几。到头来,涪陵的这种民主方式反而令我惊异——因为大多数民众可以无声无息地容忍政府。我住的时间越久,就越倾向于觉得人们的无声顺从也是他们的选择,他们选择了不做任何选择。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这个条款写得很好,跟美国当初的蓄奴革命家所写到的平等权利异曲同工。
第五章 鸦片战争
报纸同样如此。涪陵的人要想知道消息的真相,要么依靠同为宣传工具的美国之音,要么依靠“小道消息”,依靠口口相传。简直难以相信,在中国这个正在实现现代化的大国,很多人要了解事件的真相,竟然觉得谣言才是最可靠的渠道。
“我听说过那儿出了问题,”他说,“实际上,电视上报道了,说那儿没出什么问题。可如果真没出什么问题的话,电视上为什么要说这件事儿呢?所以,我猜想一定出了什么岔子。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廖老师又一次为中国的石油自给沾沾自喜时,我提醒她注意中国在1995年还是个纯粹的石油进口国。尽管廖老师对我的消息来源(《新闻周刊》)表示怀疑,但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有备而来和详实数据颇感恼火。我还指出,美国人无需为石油自给这类事情忧虑不已,因为我们和很多国家的关系相当不错,从来不会想到要闭关自守。
而且,提及国事的时候,中国人要用到人称代词——“我们中国”,“你们美国”。我觉得,这个修饰语虽然不起眼,但分量足,它使我们之间的政治纷争一下子就分野为两极,美国的任何事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成了我的分内事。
作为回应,我和亚当也学会了攻击廖老师的软肋。十有八九都会奏效的是,我们无心地提及香港在英国统治之下是多么的富裕。
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元,差不多是一百二十美元。 “哇!”他说道,“不算多!外国人应该不止那点钱!为啥不换个工作呢?”无论到哪里,每个人都跟我这么说。身为一名志愿队员,其中的难处莫过于当地人总把你当傻瓜看,竟然只拿那么一点点工资。那人摇了摇头,而他的女朋友则羞怯地上前一步,问我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现在是春天,我很想走走,”我回答道,“再说,我在涪陵没事情做。”这样的回答比我的薪水更滑稽,他们又摇了摇头。“你背的东西太多了,”那女子托了托我的背包说道。那也是实情。
1644年,止于1911年。《失乐园》写于清朝。美国革命发生在清朝。就连最近一次的芝加哥棒球世界锦标赛也发生在清朝。当一个涪陵人说到清朝的时候,他真正的意思好像在说:很老,但又没有别的东西那么老。
第六章 暴风雨
表达这些观点时的坦诚显得比观点本身更加重要。在一定程度上,我了解了她的立场——她对外国人,以及他们对中国的看法绝对充满了怀疑,但她也还算坦诚,足以把这种怀疑开诚布公。跟英语系的干部们比起来,我越来越倾向于把这种坦诚当成一种可喜的变化,因为那些干部们笑容可掬,对我温和有加,但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警惕。廖老师至少对我表示出了足够的尊重,愿意时不时地表露一下她的观点,
有时候,为了看看会有怎样的反应,我会很淡然地提到,毛泽东是六点七分正确。听到这话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立马纠正我的说法。这使得“文化大革命”显得极为遥远,不过是一堆统计数据而已:毛泽东一生的平均正确值。
只要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就会意识到,我正在教授的不是四十五个具有四十五种想法的个体。我是在教授一个群体,这样的时刻便是他们整个群体想法一致的时刻。这样的群体跟一堆围观的群众没有什么区别,哪怕他们在那里一言不发,被动消极。站在全班学生面前,我这个外国人常常感到十分孤立。
它们显得十分可悲。对一篇讲述密西西比河故事的文章也实行新闻审查,用意何在?谁有时间来阅读涪陵这样的地方居住的外籍教师寄出的信件?这样的精力难道不应该用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关于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是绝不容许进行公开讨论的——没有人敢于公然违反——但我们可以自由讨论美国的政策啊。于是,我们就有了这样的题目:美国是否也应该制定法律,一对夫妻限生一个孩子?
第二部
第七章 暑假
“那今天就没有中国共产党,”她回答道。 “那又会怎么样呢?” “中国会是另一种模样。” “怎么讲?” “可能就像台湾,”她说道,“就像美国。” “那两个地方怎么样?” “经济很发达,但——”一下子,她从说中文转而说起结结巴巴的英语来,因为她的记忆里有一个曾经学到过的句子——“但富者更富,穷者更穷。”
我们又交流了几分钟。她问我,大多数美国人是不是真不了解中国,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到了榆林,我只能花上一笔不菲的钱,去住允许外国人下榻的三星级宾馆。想到这一切,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来。
我让她看了我的红色工作证、浅绿色外国人居留证、深绿色外国专家证和蓝色的美国护照。那一摞花花绿绿的证件堆成了一堆,服务员慢慢地翻看着,既充满了敬畏,又有些受宠若惊。中国人对于官方文件具有一种痴迷之情,他们常常会盯着身份证件上我那张洋鬼子黑白照片一看究竟。一份一份地,她仔细察看着,随后才递给我一张登记表,给我开了一间十几元一晚的房间。那之后的暑假生活中,我总会时不时地提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这几个字眼。当别的法子都不奏效的时候,这成了极为有效的一种招数。后来,我终于领会了我在中文课上记住的这些政治术语的真谛。
作为一个外国人,要在涪陵这样的地方生活绝非易事。那里的种种压力令人心力交瘁——别人对我无关宏旨的关注、老是冲着我戏谑性地大喊大叫、我极力挣扎着要弄明白一个外国人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什么。不过,这样的骚扰也有另外一面,因为中国人对外国人总会有些好奇和迷恋,一旦交谈起来,他们往往比一般人对我要好得多。这一点跟美国很不一样。在美国,你当然不可能因为某个人长得有些古怪就冲着他大吼大叫。
我发现,很容易跟罗家人进行推心置腹的交谈,不仅因为他们自身的经历让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还因为我不久之后就要离开榆林。那是我要旅游的最大便利——我不用对说的话、做的事负任何责任,我可以跟任何人闲逛一番,也可以跟任何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跟生活在涪陵很不一样,那里有人记录我的行踪,我时时都得想,我在这个江城还得再待上一年。在中国有一个家会带来很多好处,但那也是其中的缺憾之一。
顾客们总是强调说我的薪水太低,因而要替我付酒钱。为了维护一下面子,我对“美中友好志愿者”的性质做了一些解释,还说我们来此是为了建立美中友谊,而不是为了挣钱。无一例外,这样的解释又会激起大家的热情,又要替我付一轮酒钱。我于是想办法付第三轮酒钱,但总是不成功。接着,我们会热情地握手,说一些改善美中关系的话。
我跟他们说,我有一条腿受过伤,他们则提出要带我去看医生。赵同志说,这条街上就有个医生,还说中药很有效的。我说我知道中药的疗效,因为曾经有个中医就建议我多坐,尽量避免溜冰这样的活动。经过几轮礼节性的提议和回绝之后,我们找到了解决之道,那就是回到餐馆,坐下来继续喝啤酒。他们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冒犯,王同志因为我观看了他的投资项目而显得非常高兴。
我觉得很感动,也感到很内疚,因为我撒了谎,说我看过中医。不过,那是中国式的善意谎言,也许还恰到好处。
每天的温度都是三十五摄氏度(九十五华氏度)。据说政府有一条规定,如果气温上升到三十七度,所有人都不用上班。因此,官方报告的气温总是三十五度。我常常骑着朋友的自行车来到兴庆宫公园,要上一杯茶,然后问那里的工作人员,今天的气温是多少度。 “三十五,”他们一边回答,一边不停地用报纸给自己扇风。 “昨天的温度是多少?” “三十五。” “明天呢?”他们翻了翻眼皮,叫我只管喝自己的茶得了,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什么玩笑。
所以新的气温预报方式并不意味着人们就可以休假了。那只是说明,大家知道到底有多热了。
一般情况下,我会说我在写日记。有时候,我只是这样告诉他们:“我在练习用外语写作。”那足够满足所有人的好奇心——如果你学会了某一种外语,很显然需要拿很多时间来练习写作。似乎从没有人意识到,实际上我是在写他们,写我周围所有的一切。不过,这个河北人看着我的钢笔在纸面上上下翻飞的时候,我认为他知道自己正被我记录在案。
三年后,他希望回到河北生活,或许到东海之滨德国人曾经的租借地青岛过日子。他满怀喜悦地说起了青岛,说起了那儿漂亮的红色屋顶、清洁的街道、友善的市民,以及静谧的大海。
它毗邻印度、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蒙古国等,占到了中国陆地面积的六分之一,富藏石油和矿产资源,大多数居民——也就是维吾尔人——信奉伊斯兰教,说突厥语,跟汉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所有因素加在一起,使新疆的形势十分复杂。
“对,他比我说得好多了。”正因为这样,在中国的很多外国人非常讨厌大山:你的中文说得越好,你越跟老百姓聊天,你就越听得到大山这个名字,说他比你好多了。 “你认识他吗?”那位妇女问道。这是第二个共同的假设——所有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应该认识。
新疆的公路上设有检查站,带着机关枪的警察需要检查所有经过的车辆。中国的警察很少有机会像那样操控武器,新疆这儿的警察对于履行这样的职责显得非常得意,不住地捣鼓着弹匣和枪把。他们不会把枪带简简单单地挂在身上——有了那样的武器就应该时时握在手里,并且要瞄准什么东西才行。这就像把一支自动步枪交到了一个小孩子的手里。我从乌鲁木齐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去吐鲁番,检查站的警察在查验我们身份证明的过程中,用机枪的枪管直截了当地指使着每一位乘客。
当汉人来到西部地区,如新疆和西藏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应该变得跟内地一样,尤其应该实现现代化,哪怕是以牺牲他们的文化为代价。我一直很难理解这样的观点。在我看来,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美丽的地方过快地经历了现代化。我因此觉得,中国这些相对没被人动过的角落应该保持原封不动。不过,我没有经历过贫穷,这导致我跟大家对新疆这样的地方的看法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我怀念起汉人身上的可预见性,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社会规则,我知道他们会对我的言行做出怎样的反应。在我们之间近乎陈词滥调的闲谈——我的薪水、美中关系、大山——里面,有一种令我欣慰的东西。
我意识到,我也已经带有了汉人与生俱来的某些狭隘心理:我对做一个汉人也感到非常满足,即便到了新疆。
吐鲁番实在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这里的温度。我待在那里的每一天,气温都达到了四十二摄氏度,也就是一百零七华氏度,而天气预报都做了如实的报告。中午时分,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大家待在屋子里休息,以躲避最厉害的日照。
在中国,若你花钱请来为你服务的人有了坏脾气,你只能忍受,就像你只能忍受以大欺小和其他种种烦心事一样。或者,你可以离开,我和维斯最后就是这么做的,我们换了一节车厢,那里的服务员看上去要讲道理一些。
跟中国许许多多的起居室一样,这个房间的装饰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一个空空如也的玻璃鱼缸、一只塑料唐老鸭、一小尊圣母马利亚塑像、一小幅圣诞老人画像、一只用普通话报时的石英钟。
李神甫并不愤世嫉俗,那也许是他长命的原因吧。对于正在执政的共产党,他没有任何怨言。当他嘴里说着现在的政策是如何好的时候,那仿佛是他的肺腑之言。实际上,现在的各方面肯定比原来好多了。教堂得到了合理的修缮,政府给予了免税政策,每个月还给李神甫两百元钱的生活补助。他又可以做弥撒了,他的教友们也可以无忧无虑地参加他的弥撒了。周末的弥撒用拉丁语,星期天的则换成了当地方言。
官方也不许跟罗马天主教会有任何联系——这一纷争的焦点使中国和梵蒂冈之间的关系持续紧张了五个世纪,看来要得到解决远非易事。 “我们可以以私人的身份承认教皇,”李神甫解释道,“在我们的脑子里,在我们的信仰中,我们都可以承认他。如果我们不承认他,我们还叫什么天主教徒呢?我们每天都要为他祈祷。但我们跟罗马没有任何经济关系——他们不给我们提供经费。我们跟他们没有政治关系,教皇也不能来中国。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因为他承认的是台湾。如果他承认大陆,他就可以来了。不过,还是有中国神甫到罗马去拜见他。今年,教皇去了古巴,离他上次去古巴又有好多年了。那次访问很成功。也许在将来,他也可以来中国看看。”
在四川,受过“文革”之害的人们如果在自家的墙壁上挂着邓小平的画像,这没有什么稀奇,因为他自己也是那场运动的受害者。但他们很少会挂毛泽东的画像。李神甫这么做,也许有他自己的政治原因——也许他是想宽宽干部们的心吧,就像外面院墙上的“四化”标语一样。
第八章 中国生活
还是在春季的时候,涪陵的两艘轮船在靠近重庆的地方迎头相撞,酿成特大事故,死了十几个人。我在江上也无数次见过废弃的船只,沉没的程度各不相同。我总是小心谨慎地把这样的事件报告给“美中友好志愿者”,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大愿意前来看望我们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显得不好意思,所有学生在描述自己的家庭背景时莫不如此。我告诉诺林,她应该感到自豪,因为她是爱尔兰农民的女儿——在涪陵的所有外国人中间,她的阶级成分最革命。
她们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在这些信众的身上有一种无言的力量,丝毫没有美国那些穿戴得体的教民身上所具有的矜持和装模作样。她们付出的是自己的虔诚,这样的虔诚无法用金钱衡量,而最虔诚的莫过于李神甫。
就在我的外公即将宣誓成为一名神甫的时候,他的上级通知他,他将会被遣返回阿肯色州。我的外公写了一封长信,说他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上帝的召唤,需要他前往中国。但他的上级予以了反驳,说上帝有时候就是这样——他有时候会向年轻人发出虚假的召唤,只是为了试炼他对尘世间的上级是否忠心耿耿。有时候你真心诚意地觉得应该到中国去,但实际上你应该去阿肯色州。
“噢,你是德国人!”他们会这么说,“希特勒!不错!”出于好奇,我跟几个中国人谈到了他,很多人的回答大抵相同——他虽然犯了些错误,但他仍然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为他自己的国家做过很多有益的事情。
一个以色列学生,教职员工处处对他关爱有加。大家都对他的聪明程度叹服不已,尽管他并不特别聪明,而且中文学得一塌糊涂。但他是个犹太人啊,而所有的犹太人都应该是很有智慧的。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于是纷纷忽略了他这个特例的现实性。
外国人总是说,中国很难搞懂,这样的断言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的思想高度同一,可以预测。你只要按下这几个按钮——希特勒、犹太人、日本人、鸦片战争、西藏、台湾,十有八九都可以精准地预测会有怎样的反应,甚至可以精准地预测人们会使用哪些具体的词汇。就中国的具体情形而言——大家基本上属于同一个种族、闭关锁国好几百年、目前的教育制度高度单一化和政治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感觉到了她的失望情绪,但我对此无可奈何:我只是个外国人,我不是什么犹太人。
星期天,我会去教堂,然后坐下来跟李神甫聊天,款待我的总是一杯难以下咽的咖啡。我也并不喜爱可口的咖啡,但出于尊重,我还是喝下了神甫给我备下的咖啡,一如他出于尊重,以为外国人都喜欢咖啡胜过茶水。
“洋鬼子要一杯茶,”我说道。称自己为“洋鬼子”是我在涪陵开得最简单、又最容易让人消除戒心的一句玩笑。
他们有时候会觉得非常尴尬,想要说服我换用别的什么词语来称呼自己。但我总是很有些得意地跟他们说上几句“我们洋鬼子有悠久的历史”或者“我们洋鬼子有灿烂的文化”这样的话语。
当然,我当时要是能够料到政府会在1999年宣布法轮功为邪教,可能跟这个人闲聊的兴趣还会稍微多一点。但在涪陵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它会在某一天发展成为这么大的一场政治事件,也没有想到政府会觉得其中包含着重重威胁。
“我们不会要求人家给礼物。”这是霍伟说过的最尖刻的话语之一,但这丝毫没有让她感到狼狈。她说,我可以在下个星期把礼物给她带来。她问我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吃午饭,我觉得我受够了。
围观的人群也散了,我跟着法轮功练习者走到了公交站。我回头望了一下,依然能够感觉到心在怦怦跳动。那一刻,我很庆幸自己一直忍受了那个人打给我的一个个电话,以及他关于酒精的一次次高谈阔论。我对自己发誓,今后要永远对他彬彬有礼,至少把他的健身方法试上一次。
“也许吧,”他说道,但中国人这样的回答实际上的意思就是“肯定无疑”。
跟黄小强一样,他们多是些独立职业者:中巴车司机、小摊小贩、商店老板。他们不属于任何一家单位,那意味着他们赚钱全凭头脑、努力加运气。
没有单位也意味着相当自由。黄小强不用参加政治学习,没有人告诉他要上几个小时的班,面馆应该卖些什么。他上的税是最低的,实际上和他的赚头没有任何关系。每年都有政府官员前来估算他这家面馆的月平均利润,他只要拿出十分之一来交税就行。
第九章 钱
除了浪费掉的钱,我的薪水基本上都用来吃饭了,因为我差不多每一餐都在外面吃。大大小小的餐馆是城里面最令人舒心的地方,有的餐馆老板还成了我的好朋友,而且四川人做的饭菜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们安上电话之后,我和亚当有时候甚至会给他们打电话,提前订好我们要吃的饭菜。这样的专业手法让店里的几个人感到很高兴,他们甚至转而把电话打到了我们的公寓,主动邀请我们前去用餐。
不过,傍晚时分也很不错,因为餐馆这个时候的生意不太忙,我可以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地看报纸。我会跟这家人聊聊天,谈论的总是钱的问题,涪陵的每一个人都在谈钱。
在这座城市里,自行车的后挡板大多贴有一小片不干胶,上面写着“内置奔腾英特尔处理器”,跟美国的电脑上标示的东西十分类似。成都所有的自行车基本上都只有一个挡位,十之八九不会内置什么英特尔处理器,但贴上这样的不干胶片是一种潮流,因而在哪里你都能看见这样的玩意儿。
从这一点来看,很多事情从 17世纪以来依旧没有什么大的改观。当时,一位名叫多明戈·纳瓦莱的西班牙修士对中国的为商之道进行了描述。“中国人非常精于模仿,”他写道,“他们只要看见过来自欧洲的任何物品,均能进行完美仿制。在广东省,他们对许多物品的仿制如此精准,以至于他们把这些物品当成欧洲原产货卖到了内地。”
我告诉这位妇女,我是受了美国政府的委派才来到涪陵的,这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最简单的解释——每个中国人都明白,如果政府决定你去什么地方工作,那意味着什么。
杰瑞米交过一百元。他在家里排行老六,比他大的全是女孩。对一个中国农民来说,这一百元钱花得真值。
很多学生的家庭情况大致相同——前面是一连串的女孩,直到生了个男孩才踩住刹车。
每个学年刚开始上文学课讲到美国这一部分的时候,我们都要学习课本里印着的《独立宣言》。中国的出版社之所以把《独立宣言》印到了课本上,是因为这多少带有一点革命的意味。于是,这个材料就变成了非常适合中国学生学习的内容。当然,他们从没在书里印过《美国宪法》或者《人权法案》。
马克思——一个人如其名的学生,宣称要跟金钱决裂:我们是金钱的奴隶,全都是,情况就是这个样子。但我们都明白,金钱只是人类创造的物品而已。我们需要食物、衣物、汽车等不受金钱控制的东西。我们无须跟金钱作对,因为金钱至少给我们带来了便利。但它的危害远甚于好处。
没有一个女生写到钱的问题,她们也很少宣称要与学校决裂。许多人是想要从父母那里获得自由——她们写到了自己的日记曾经被妈妈偷看,父母不让她们自由交友,尤其是男朋友。有些女生宣称要彻底独立于男性。一个学生写到:法律和上帝赋予人类以平等。我们享有了欲望的自由、恐惧的自由、言论的自由和恋爱的自由,等等。然而,我的男朋友几乎剥夺了我的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和恋爱自由。
中国的女人比男人更有自杀倾向。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女性自杀事件发生在中国,其女性自杀比例几乎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五倍。中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国家,其自杀的女性多过男性。涪陵有诸多迹象表明,女性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境。
他们对鞋子十分讲究——男人大多穿着黑色皮鞋,随时保持得锃锃发亮。当我进城去跟几个混得不错的男性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这通常是必须例行的公事之一:几个人在人行道上的一排凳子上依次坐下,先把鞋子打磨一番,然后再找馆子吃饭。
有些涪陵男人会让自己的小手指甲留到一两寸长,因为这可以表明,他们从事的不是体力活儿。
但当我力图对这个群体的每一个人下一个定论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都变成了受着狭隘的目的和兴趣支配的一个群体,我看到的几乎是一幅炫耀男性气概的讽刺画。画中的人物一般热衷于配带手机或者传呼机,努力挣钱来购买不断翻新的VCD影碟机和卡拉OK系统。他不停地抽着宏声香烟。
不过,我没有这样的耐心。除了个别例外,我这一竿子打倒的是整一个阶层。
出席宴会的有三十多位干部,等到一轮轮节日敬酒结束的时候,我和亚当用四川话大声地说着脏话,隔着餐桌用塑胶玩具枪相互对射了起来。至少后来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一桌子坐的都是些读书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那个晚上大家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给已经不能再喝的赛先生灌酒这件事情上。
总体而言,我没有发现他们的生活中存在着什么过高的期望值。任何极度男权为主的社会均是如此,男人享有的灵活性超过了正常水平。而在涪陵呢,由于男人们财大气粗,他们的傲慢愈发膨胀,愈发明显。
人们会说这个女子“水性杨花”。同样,这个词语不会用来指称男人。因此,就连语言都在捍卫男人,使他们的率性而为不受任何指责。
社会学家认为,这种失衡现象正是女性自杀率高居不下——其中又主要发生在农村地区——的原因之一。农村的自杀现象很少因为贫困而引起,事实上,大多还发生在那些相对较为富裕和读书较多的农民身上。亚当的学生简奈尔就是这股潮流的经典案例:她不算穷,受教育机会远甚于其他农村女孩儿。但简奈尔的职业道路极有可能是回到家乡当教书匠,对她这样聪明的人来说,这样的职业前景可能显得非常令人沮丧。我觉得,她对自己的潜力心知肚明,对自己暗淡的前景同样心知肚明:回到乡下当教书匠、早早地嫁人、生儿育女。
当然,这样的事情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更为糟糕。跟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相比,中国的女性发展空间更为广阔,中东地区的穆斯林妇女根本没法与之相比。再者,中国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解放后推行的变革政策使妇女可以更容易地出门干活儿,政府还一直在强力禁止买卖妇女,坚持妇女离婚自由的权利。中国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也比以往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但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只不过让她们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苦境而已。
但如果其中某个成员或多或少有些与众不同的话,他们会非常残忍地对其形成孤立之势。没有一个人对简奈尔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和关注,而每个班级至少有一两个学生处于类似的孤立状态,无一例外都是女生。
第十章 农历新年
她和她的家人请我一起吃年饭,不是想在仇外情结上证明什么,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意图。他们知道,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过节,而我又是他们的朋友。除此之外,其他的统统无关紧要。他们完全是心胸宽广的人,那是我在中国吃过的最有滋味的一顿饭。
她还说,厦门有好几家麦当劳餐厅——这一发达城市的标志倒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因为一年半以来,我竟没有看见过一家麦当劳餐厅。
每当我拿不太准的时候,我总是尽量用“他们美国人”,而不是说“我们美国人”。
面对此景,我理性地分析起来,有哪些简单方法可以改善这样的境况。这种习惯很不好,几乎所有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都有,哪怕我在中国生活了一年半,这个习惯仍旧岿然不动。
但有时到了傍晚时分,我又觉得让一个辍学的十岁小女孩替你擦皮鞋是一件十分难受的事情,于是我仍由其他人替我擦鞋。跟我在涪陵遇到的很多事情一样,这件事情令我十分矛盾,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恰当。
我知道,他的骚扰并不针对我本人。我还觉得,我应该对他充满同情,因为他对我的刻薄来自其他的压力。然而,在涪陵生活了一年半的时间之后,我已经无法抵挡我心头的怨恨之情。我可以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我可以考虑我一生享有的种种优待。可一到大街上,这一切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其中的陌生和压力注定会改变你,而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变得坚如磐石了。实际上,我也不敢完全肯定他说的就是一句错话:也许涪陵人真的不需要这样的外国人呢。
第十一章 又一春
其后的几分钟,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弥撒仪式。我做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翻译,一时很不适应哑口无言地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说个不停。两个人我都十分熟悉,但他们之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神甫讲的拉丁语带有四川口音,我父亲讲的拉丁语则带有美国腔。他们之间的交流十分刻板,极其正式,但又十分明显,这样的对话改变了他们对彼此的一些看法。
依我个人的想法,什么都不要告诉外办,因为那样只会给自己惹来无法预料的麻烦。
类似的指令总是把我们蒙在鼓里,这才是最为糟糕的地方。这样的做法转移了多疑症,以致我们后来都会把每一次无关紧要的对话,以及每一次细微的计划调整反复分析,寻找其中被人为操控的种种蛛丝马迹。
同时,我们也明白,这样的操控是多么反复无常,因为在很多方面,师专又给我们留出了巨大的余地。这在教学上尤其如此。逻辑上讲,我们的教学是最应该受到严格限制的。除了偶尔有点小摩擦,比如亚当想做讲座,以及想表演狄更斯的戏剧,我们在教学中的自由度比美国的学校无疑大了许多。
他们依然觉得我们比较随和,这一点让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我们跟学校的其他老师之间画了一条分界线。不过,他们也明白,我们有时候会非常严肃,但即便严肃,我们也不是宣教者。尤其是讨论到美国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直言相告。
亚当的美国文化课则重点学习了美国民权运动。讲到这一章节的时候,他没有心慈手软,播放了一段录像,录像里的密西西比州黑人学生詹姆斯·梅瑞迪斯被种族主义狙击手射杀,倒在了公路边。学生们明白,没有谁逼着亚当播放这样的录像——他完全可以积极正面地向学生们宣传美国在科技、经济和教育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而这让学生们愿意更为坦诚地面对他们觉得重要的东西。
随着我在课外越来越多地接触学生,我逐渐地注意到这种方式多么有用。只要发生了敏感的事情,我们都会用汉语进行探讨。
然而,即便是在“学生食家”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在政治、性、我们跟学校的关系这些话题上谈到关键之处时,我们都会改说汉语。就连最好的学生也会进行这样的转换,尽管他们的英语比我的汉语说得熟练。我终于明白,他们害怕的不是被别人听见。这其实是个自在与否的问题,因为拿不太准的话题用母语更容易表达清楚。不过,我也感觉到,他们真正害怕的是他们自己:所有的限制其实早就植入了他们的头脑。
“系上叫我们不要教你们学那些词语,”他说道。“那些龟儿子,”我用汉语说道,“太牙刷了。”
我想象得到,他们的脑瓜被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弄昏成了什么样,坏干部们又是如何正在加班加点地评估,乔纳森·斯威夫特和西班牙语“傻帽”具有怎样的政治风险。
一天晚上,她在图书馆给我看了她的相册。翻看学生的相册往往令我很不自在,因为中国人在拍下毫无自我特色的照片的时候,不会存在任何别的意图。作为以谦逊著称的民族,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既是外强里的中干,也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孤芳自赏——相册主人可能从不同角度给自己狂拍五十张照片,然后装进了相册。我一直没搞明白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事情:一眼看过某位年轻女子五十张不同的脸部特写照片之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亚当的做法是看到每一张照片都会稍作停顿,然后问:“这是谁?”“这是我!”相册的主人会这样回答。亚当又翻到下一页。“这是谁?”“这是我!”亚当觉得这样的过程无休无止,十分有趣。
我只好走出办公室,为的就是不至于听他把那个问题重复二十遍,否则难保不会跟他干上一架。因为没有这样的耐心,所以我尽量迅速而又不失礼节地把琳达的相册翻看了一遍。里边的照片全是标准的“小姐照”——照相地点通常在公园,很少微笑;有时戴有草帽,化着浓妆,使用了柔光镜;手里拿着一朵花,下巴微微仰着似在遐思,背部微弓。一共有两本相册,我只看了五分钟。看完之后,我把相册还给了琳达,说了句“很漂亮!”“哪里哟,一点都不漂亮,”她应声说道,接着又笑了笑说,“不过也够了。”我明白,她说得很准确——她算得上是个漂亮女孩,但又没漂亮到跟她其他方面的才能喧宾夺主,或者令其黯然失色。这是我在涪陵经常看到的又一种实用主义,人们对于自身的评价比美国人冷静得多。涪陵人大多十分清楚自己手里拿到的筹码是什么。琳达一直以来厄运连连,但她也有自己的天赋,因此,她一定会尽其所长。
我认真一想,觉得他说得很对,至少从一个方面来看,一个民族如果想从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身上寻求道义之音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迹象。可中国目前二十多岁的这个群体对于不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清晰的概念,似乎也非常可怕。
她们就这样不停地翻着词汇手册,还是服务员想了起来,问我可不可以帮着翻译一下。看到我坐在那里,那两个丹麦人做出很是惊讶的样子来。她们说,她们并不想要什么辣椒。我当时真想告诉服务员,这两个丹麦人要吃辣椒,而且对四川的辣椒根本没放在眼里,因为她们说在伟大的丹麦王国,这样不够劲的辣椒不过是小孩子的糖果而已。但我还是做了如实的翻译。
我逐渐地认识到,这也许是当地人身上最令我敬重的一种品质:他们对教育充满了无限的尊重,在这样的地方教书,感觉真的很好。
我逐渐明白,尽管政治说教依旧令我心烦,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标语口号不会永远持续——在中国没什么东西会永远持续——但那些受过教育的孩子们却会从中持续受益,不管这个国家会有怎样的改变。
第十二章 溯江而上
如果你想把什么事情都政治化,把每一篇文学作品、每一个历史片段都拿来为自己服务,那么到了一定的时候,结局只能是适得其反。
这样的场景曾经令我感到非常害怕——头一年,最为恐怖的事情莫过于身边围着一大群人,被他们从头到脚瞧了个究竟。
当然,这样的时刻意味着某种权力,因为你要抓住这三四十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放下手里的事情专门跑来一睹你的风采。
一般来说,关键在于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要想成功面对,你就得拿自己取笑一番,言必称“我们洋鬼子”,还得把当地的土话半生不熟地说上几句,这样才能逗得人们捧腹大笑。如果你觉得有耍把戏的必要,那也行,你只管耍一耍就是了。这就像亚当每次为了操练汉语而进城之前说的那样:“哎,又要进城让人当成猴耍上两个小时。”
亚当和我便开始操练起惯常的中式套路,互称对方为“洋鬼子”、“走狗”、“走资派”。
但现在我才明白,这种质朴一直恍如海市蜃楼。琳达进行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的父亲去世了,苏珊一直在跟恐惧作斗争,可她还是被逐出了校门。涪陵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就连看起来应该开诚布公的教学工作实际上也充满了复杂和不确定。对于外界,尤其对于外国人,人们普遍贴上了一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假面。
然后,他笑了笑——一想到这就真觉得滑稽,还有这样的国家,既不讲中文,也不卖抄手。
中国人的道别从来就没让人自在过——没有拥抱、寥寥数语、强忍眼泪。我们跟大家生硬地握了握手,然后就上了趸船。 回到涪陵
我的辅导老师孔老师花一个暑假读完了这本书——借助词典、一字一句,因为他几乎不会英语。
译后记
大家终于知道了他选择来此的初衷和想法,这里不只地处偏僻,上级领导难得下来检查工作,而且远离中心城市,依然很好地保留了淳朴的民风,是他观察中国、描写中国的极佳位置。
《江城》的英文版出版以来,总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涪陵,特意到何伟曾经任教的“涪陵师专”(这总会让我想起他用涪陵人耳熟能详的椒盐普通话在“师专”这个名称后面加上很重的儿化音)来寻访一番。
也许,何伟会停下脚步,就他们提出的诸如“你啷个把我写成那个样子了哦?”之类的问题进行一番“外交使命式”的交流和探讨。这期间,他的脸上依然会带着那样的笑容,而涪陵人也一定能够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