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3, 2021

《流浪者之歌》书摘

可爱、认真而博学的译者,要珍惜!

译序

译完本书第一部分之后,深深感到,一般读者,对于主角悉达多,见了大觉世尊,对他的教义和神采,既然十分敬佩,为何却又离他而去,这种动向,也许不知所云,读到此处,难免有些大惑不解;为解此惑,译者一时心血来潮,遂不掩丑拙,唠唠叨叨,在第一部分后面的译注之后添了一段蛇足,做了一个不合禅学要求的解说,在明眼人看来,这叫作“佛头着粪”,其过弥天!高明读者看了,或许会觉可笑;但为了一般读者,译者也就只有担承罪过,请求高明见谅并略而不阅了。又,原拟在相关章节部分,加以点睛或点题式的“注语”,但觉上面所述那些译注和解说已够令人讨厌和不耐了,如再唠叨下去,那可真的要自讨没趣了,因此决定,还是漂亮些自动省了的好。

黑塞的生平和《流浪者之歌》

入学后不久,他受到自己“内部刮起的暴风”所袭击,逃出宿舍,结果当然是告别了神学校。这是因为他产生了“除了做诗人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做”的强烈欲望。黑塞对青春的困惑与流浪于焉开始。在神学预备学校之后,转读高级中学,然后又遭禁闭和退学,于是又到商店当学徒,在机械工厂见习,有4年多的时间辗转更换工作,但不论做任何事都不顺利。虽然如此,他没有放弃学习。现在且让黑塞本人来说吧。

“……在这几年的时间内,看完大半的世界文学,也耐心学习艺术史、语言、哲学等。借此弥补正常的研究,就收获而言,与一般常人相较,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小传》)

在这栋山庄里,除了黑塞夫妇之外,最重要的家人是一只聪颖的猫,主人称它为“豪杰”,疼爱有加。

流浪者之歌 第一部分

婆罗门之子

沐浴确实很好,但那只不过是水,既然不能将罪洗去,也就不能使痛苦的心灵得到解脱。向神献供和祈祷也很不错——但这就是一切了吗?献祭能够除苦得乐吗?诸神又会如何?这个世界果真是造物主完成的吗?难道不是神我(宗教用语,梵语为 â tman,表示“自我”“神我”)他(称上帝的第三人称代词)独自创造而成的吗?难道诸神不是被造得像你我一样具有形体,且像你我一样短暂无常吗?如此说来,祭神之事,还是正当的吗?还是一种合理而且必得去做的事吗?除了向他神我,向那唯一的至尊献供和致敬之外,我们不该向谁献礼?那么,神我又到哪里去找?他到底住在哪里?如果他那永恒的心脏不在自我的里面,不在内心的至深之处,不在人人与生俱来的永恒之中跳动,又在哪里?而这个自我,这个内心深处,又在何处?它既不是血肉和骨骼,也不是思想或意识。这是智者们所想的一切。那么,它在哪里?趋向自我,趋向神我——还有另一条值得寻求的道路吗?

他的父亲确实令人心仪,他的举止真是安详、尊贵。他过的是一种善美的生活,他的言辞中充满智慧,他的脑海中有的是精微而又高贵的思想——可是,纵使他如此博学,他活得快乐吗?内心宁静吗?难道他不也还是一个永无餍足的追求者吗?难道他不也还是以一种难以满足的心情,在继续不断地去饮圣泉、去做燔祭、去读圣典、去参加婆罗门的学术讨论吗?他,一个无可指责的婆罗门,为什么还得每天都要去洗涤罪行、努力清洁自身呢?难道神我不在他的里面?难道那个本源不在他的心中?一个人必须在他自己的自我之中寻求这个源泉,并且求而得之才行。所有其他一切的追寻,都是一种迂回、一种歧途。

一天,一些苦行沙门路过悉达多所住的城市。他们是三位居无定所的行脚苦行僧,年纪不老不少,但皆瘦骨嶙峋,疲惫不堪,而且满身灰尘,肩头流血,近乎赤裸,被太阳晒得焦黑,一副孤单、奇异以及恨世的神情——犹如三只干枯的野狼,来到人世间。他们浑身散发着一种泯灭情欲、坚忍修行,以及毫不怜惜地否定自我的气息。

晚上,过了打坐时间之后,悉达多对戈文达说:“我的朋友,悉达多明天早晨就去加入那些沙门,他已决定要做一名苦行沙门了。”

“你会站累的,悉达多。” “我会站累的。” “你会睡着的,悉达多。” “我不会睡着的。” “你会站死的,悉达多。” “我会站死的。”

入山苦修

遇到女人时,他以冷眼相待了;路过衣着华丽的镇市时,他撅起双唇,表示厌恶。他冷冷地看着商人买卖,王子出猎,哭丧的人向着死者悲泣,妓女出卖她们的肉体,医生诊治他们的病患,祭司为人择日播种,情侣彼此挑逗,为人母者安抚她们的子女——所有这一切皆不值一顾,一切的一切都在哄骗,都发着谎言的气息,都是感觉,快乐,以及美丽事物的幻影:一切都将坏朽。世间无常,人生是苦。

悉达多的心识便钻进它的尸身之中:他变成一只死了的野狼,躺在岸旁,肿胀,发臭,腐烂,被鬣狗分解,让苍鹰啄食,成了骷髅,化为尘土,随风飘扬,混入大气。而悉达多魂兮归来,而后又死亡,腐朽,化为尘土,品尝生死轮回的痛苦历程。他带着新的渴欲,像一位猎者一样,在生死轮回结束、因果循环停止,而没有痛苦的永恒展开的悬崖之处等着。他宰了他的感觉,他宰了他的意念,他以千种不同方式溜出他的自我。他变成动物,尸体,石头,木头,河水,而每一次又觉醒过来。日月发光,他又成了自我,复入轮回的圈子,感到渴欲,征服渴欲,复又感到渴欲。

悉达多尽管避开自我千次,住于空无之中,住在动物和石头里面,但免不了仍要返回自我;他无法避免再度发现自我的时候,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是在阴影中还是在雨水之中,总会再度成为自我和悉达多,总会再度感受到那种沉重的生死轮回之苦。

于是,悉达多喃喃地说道,好像自言自语一样:“什么是静坐观想?什么是舍弃身相?什么是斋戒断食?什么是屏住呼吸?那是逃避自我,只是暂时避开一下自我的磨折而已,只不过是暂时缓和一下人生的痛苦和愚妄罢了。赶牛的也会做这样的逃避,也会使用这种暂时的缓冲剂——只要到酒家去喝几碗黄汤或可口牛奶就行了。

说道:“好吧,戈文达,我们走上正道了么?我们是在求知么?我们在走向解脱么?也许,我们——本来要逃避轮回之圈的我们——也许正在绕着圈子走吧?”

有关佛陀的传闻听来很有吸引力;这些报道的里面的确是含有一种法力。这是一个多病的人间,生活殊为不易,而这时似乎有了新的希望,这儿似乎有一种信息,里面充满慰安、温和而又美好的许诺。

大觉世尊

悉达多以一只手搭在戈文达的肩上,“戈文达,你已听到我的祝愿了。我再重述一次:愿你实践此道,有始有终。祝你求得解脱之果!”此际,戈文达才明白他的朋友要离他而去了,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人各有志。”世尊礼貌地说道。 “我的话也许说得太狂了一点,”悉达多继续说道,“但我欲罢不能——要将我心中想说的话老老实实地禀告世尊,然后才能告辞世尊。世尊愿意听我略述数言否?”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继续走我的道路,不再寻求其他更好教义的原因,因为我已知道,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抛开一切言教,离开一切导师,自力达到目标——要不就是死掉!

幡然省悟

他必须离开他;他不能接受他的言教。这位思维者一边缓缓地走路,一边默默地自问:你想向言教和导师求学的是什么?他们传授给你不少东西,但无法传授给你的究竟是什么?而他想到:那是自我——我想学知的是自我的特质和本性。我想将我自己赶出这个自我之外,加以征服,但我无法征服它,只能欺骗它,只能逃开它,只能躲避它。

在此之前,就是在他进入甚深禅定的时候,他仍是他父亲的儿子,仍是一个颇有地位的婆罗门,仍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如今他只是悉达多,只是一个觉悟了的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流浪者之歌 第二部分

青楼艳妓

悉达多一路向前走着,可说步步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不但已经变了,而他对它也能透入了。他看到太阳在森林和山岳的上面升起,而后在远方的棕榈岸上降落。到了夜晚,他看到星星在长空中闪烁,而新月形的月亮则像一叶轻舟似的在碧蓝之中浮泛。他看到树木,繁星,动物,云霞,彩虹,岩石,野草,闲花,小溪与江河,清晨在灌木丛中发亮的露珠儿,远方含翠映碧的高山;鸟儿歌唱,蜂儿嗡嗡,和风轻轻吹过稻田。

只不过是掠过眼前的无常幻影而已,皆被他以不信的眼光看走了,皆被他以不屑的心情贬斥了,皆被逐出了他的思想境域,只因为他一向认为那不是永恒的实相,只因为他一向认为实相不在可见的形象这边。但是,如今他的目光在这边流连了;而今他不但看到,而且看清这种可见的形象了,而且在寻求他在这个人间的地位了。他不再追求实相了;他的目标已不在那边了。以如此单纯的赤子之心看待这个世界而不作任何有意识的追寻,这个世界便是美好的了。

“你认为会有下次吗?”悉达多高兴地问道。 “当然了。这也是我跟这条河学来的:事事物物,莫不皆有回转的时候。你这位沙门也不例外,也有转回的时候。后会有期,愿你以友谊作为给我的渡资!希望你在向诸神献供的时候想到我!”

他在心里想道:他跟戈文达一样,不禁暗自笑了起来。我在路上所遇到的人,个个都跟戈文达一般。每一个人都有感恩之心,而该受感谢的却是他们本身。每一个人都很谦逊,都很乐于助人,都愿做我的朋友,有求必应而无有求之想。人人皆有赤子之心。

“……假如不太拂逆尊意的话,我还要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兼老师,因为我对你所拿手的艺术还一窍不通哩。”

青楼艳妓

“啊,沙门,我才不怕这些!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沙门或婆罗门怕人家会来袭击他?怕人家会来打劫他的知识?抢去他的虔诚?夺走他那深思冥想的本事?没有。为什么?因为,所有这些东西完全属于他自己,因此,只有他愿意传授的人才可以得到,而这完全要看他是否愿意而定。对于渴慕乐,对于爱的快乐,也是这样。渴慕乐的双唇确是漂亮,可爱,但假如你要违反渴慕乐的意愿去亲它们的话,那你一点甜头也不会尝到——虽然,它们非常善于施与甜蜜。

她用她的眉目将他吸近她。他将他的面孔对着她的面孔,将他的口唇贴着她的口唇——像是刚刚剖开的无花果的湿润红唇。渴慕乐给了他一个深深的亲吻,使得悉达多大感意外的是,在这一吻中,他感到她教给他好多东西,感到她是多么聪明,感到她怎样主宰着他,怎样拒斥着他,怎样诱惑着他,因而使他明白,在这个长长的深吻之后,还有一连串与此完全不同的热吻在等待

随俗浮沉

“我是空无长物,”悉达多说道,“假如你的意思是指此点的话,我确是空无长物。但我有的是自由意志,因此我不缺什么。”

他在她那一对慧黠的红唇上面得了不少学问,她那双光滑细腻的手也传了他很多东西。他在情场方面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往往盲目地纵身其中,不顾一切地潜入它的深处,而致贪得无厌,而她则向他委曲开导,是要先付出而后才能得到乐趣;每一种姿势,每一种爱抚,每一种接触,每一种注视,乃至身体上的每一个部分,莫不皆有它的奥秘,只要你摸到它的窍门,都可得到无上的快乐。她指示他说,情侣做爱之后,不可遽然分离,必须互相欣赏,要有征服和被征服的意愿,才不致有厌倦或落寞、虐待或被虐待的可怖感觉出现。他与这位聪明的艳妓共度美妙的时光,做了她的门人,爱人,以及友人。他眼前的人生意义和价值,都寄寓在渴慕乐这里,而不是放在渴慕斯华美的商务上面。

不久,他看出悉达多对于稻子和羊毛,货运与贸易等事知之甚少,但他也看出悉达多却有一种可喜的窍门,而在沉着从容方面,可说非他自己所可企及,尤其是在善于听人说话以及使陌生人产生良好印象方面,更非他自己所能办到。“这个婆罗门,”某次,他对一位朋友说道,“根本不是一个商人,往后也不会变成一个真正商人;他总是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他跟那些无为而治的人一样,自有他的诀窍,不知是生来吉星高照,还是驱使鬼神所致,抑或是跟沙门学了某种妙诀。他做生意似乎总是如玩游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不能完全投入,总是不怕失败,总是不怕损失。”

这位商人尝试要使悉达多相信:他吃的是他渴慕斯华美的饭,但结果还是白费工夫。悉达多认为他吃的是他自己的饭。尤甚于此的是,他还认为他俩所吃的都是别人的饭,都是众人的饭。

他确实没有把生意放在心上。做生意可以使他有钱送给渴慕乐,这是有用的,而这的确是可以使他赚到比真正需要更多的钱,尤甚于此的是,悉达多只把同情心和好奇心放在人们的本身上面,对于他们的工作,烦恼,欢乐,以及愚行,不但毫无所知,而且比到月球还要遥远。尽管他感到,跟每一个人交谈,与每一个人相处,向每一个人学习,都是非常容易的事,但他也非常明白地觉到一个事实:总有某种东西隔在他与他们之间而使他无法与他们打成一片——而这又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曾当过苦行沙门。他目睹人们像儿童或动物一般活着,而这使他感到既可爱又可憎。他目睹他们辛劳,目睹他们受苦,目睹他们为了在他看来似乎不值得烦恼的事情——金钱,些许的快乐,以及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弄得面色发青,乃至两鬓添霜。他目睹他们互相责骂,彼此伤害;他目睹他们为了沙门一笑置之的痛苦而哀伤,为了沙门不关痛痒的损失而受折腾。

有时候,他听到一个温和而又文静的声音在他内心中轻悄地提醒他,悄悄地诉说着,轻悄得几乎使他无法听清它在说些什么。而后,他忽然明白地看出了:他在过着一种怪异的生活,他在做着许多只是儿戏的事情,他虽十分快活,有时还会感到快乐,但真实的生命却从他的身旁流过而没有触及他。跟球手玩弄他的皮球一样,他玩着他的生意,并与他身边的人玩耍: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得些娱乐;但他的本心,他的真性,却没有放在这些上面。他的真正自我离得远远的,在别处游荡,不息地游荡,非仅不可得见,而且与他的生命了不相干。有时候,他因了骇怕这些念头而希望他也能热切地从事他们那种稚气的日常事务,真真实实地加入他们之中去过他们那种生活,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从旁观望。

渴慕乐睁大着眼睛向他微笑着。“你又在谈他了,”她对他说道,“你的沙门念头又出现了。”悉达多默不作声,于是他们来玩爱的游戏——玩渴慕乐所知的三十或四十种不同玩法之中的一种。她的身体非常柔软,犹如美洲虎,一似猎者弓。凡是向她学过此术的人,都会得到种种乐趣,种种奥妙。她与悉达多玩了好一阵子,拒斥他,压倒他,征服他,以她的纯青技巧娱乐他,直到他完全被她制服而筋疲力尽地卧倒在她的身旁。

生死轮回

岁月如流水。悉达多一直生活在舒服的环境中,几乎没有觉察到时光的流逝。如今他已成了富人。

但是他那种嘲弄别人的优越之感,也随着季节的转移,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减少了。随着他的逐渐富裕,悉达多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贩夫走卒所有的若干习气,感染了一般俗人所有的那种稚气和焦躁之气。然而他却羡慕他们,而他愈是羡慕他们,就变得愈像他们。

他羡慕他们的一点,是他们都有而他却无的东西:他们以之维系生命的那种重要之感,快乐和苦恼悉皆深刻的痛切之感,由不断去爱而起的那种既焦急又甜蜜的幸福之感。这些人总是爱着他们自己,爱着他们的子女,爱着他们的金钱和荣誉,爱着他们的计划和前途,而他却没有从他们学到这些——这些稚气的享乐和愚行:他只是从他们那儿学到了他所轻视的那些不快之事。

他的神情虽仍显得比别人聪明智慧一些,但他已经很少开怀大笑了,而他的面上逐渐逐渐地有了富人之间常见的那种表情——那种不满,那种病态,那种寡欢,那种怠惰,那种无情的表情。富人所具的那种心灵或灵魂之病,悄悄地传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世界困住了他:享乐、贪欲,怠惰,还有一向被他轻视、被他指为愚昧之极的那种邪恶——有求有得之心——亦已攫住了他。最后,产业,家私,以及财富,终于也绊住了他。

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明白表示他的轻视钱财,嘲讽商人的虚伪神圣。因此他不但下注很大,而且毫无顾惜,以此来憎恶他自己,嘲讽他自己。

他觉得他似乎已以一种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方式虚度了他的生命:他没有留下来一样重要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宝贵或有价值的东西。

观河听水

“你一直在睡觉,”戈文达答道,“而这里属于森林地带,是虎狼和毒蛇出没的地方,睡在这里,实在太不妥当了。在下是大觉世尊释迦牟尼佛 38的一个随从弟子,刚才与一班游学参访的兄弟经过此地,见你躺在这样一个地方睡觉,十分危险,就想将你叫醒,但看你睡得很甜,于心不忍,于是就独自一人留下来守护你,等你睡醒。结果好像是守护的人自己也睡着了。我实是疲惫不堪,未能善尽守护之责,实在太糟了。不过,你现在既然醒了,我也就可上路追赶我的师兄弟了。” “好心的沙门,守护着我睡觉,谢谢你了。大觉世尊的弟子都很慈悲,不过,你现在可以赶路了。” “我就要走了。愿你多多保重!” “谢谢你了,沙门。”戈文达欠身说道:“再见。” “再见,戈文达。”悉达多说道。这位僧人惊住了。 “对不起,这位先生,请问你是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的?”

啊,这种出离,这种解脱,真是太好了!在我离开的那种地方,总是充塞着发油,香料,奢侈而又怠惰的气息。我是多么憎恶那种吃喝玩乐的金钱世界!我竟然在那种地方滞留了那么久的时间,实在可恨!我曾多么憎恶我自己,我曾横阻,毒害,折磨我自己,使我自己变得又老又丑。我怎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愚蠢地把悉达多看作一个聪明人了。不过,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这使我非常高兴,使我不得不予赞美——而这便是我已结束了那种自我憎恶的心境,结束了那种愚痴的空虚生活。

凡事亲身体验一番,确是一件好事,他在心里说。我自幼就听人家说,享受世俗的快乐和财富,都不是好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直到最近我才有了切身的体验。而今我对此点之所以有了确实的认识,并非用我的头脑和知识,而是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灵,用我的胃肠。我能明白此点,真的是一件好事。

渡人自渡

纵使他一声不吭,说话的人也会感到他在安静地等待着,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一个字也不会听漏。他既不夸奖,亦不贬斥,更不急切难耐地等待什么——只是安静耐心地谛听着。悉达多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可以专心聆听别人生活、挣扎和烦恼的听众,真是太好了。

“……这条河在同一个时间遍存于每一个地方——同时在源头,在河门,在瀑布,在渡头,在中流,同时在海洋,在山岳,无所不在,并且,不仅如此,现在的一切——既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阴影——亦只有为它而存在。你的意思是不是指这个?”

没有错,真正的真理追求者是不能接受任何教言的。真的,假如他真想发现真理的话,任何教言都不能放在心中的。但他一旦发现之后,那就不妨随喜赞叹每一条道路和每一种目标了;到了那时,他与那成千上万活在永恒之中的圣者,就不但不相分离,而且可谓同一鼻孔出气了。

父子冤家

哪个父亲,哪位老师可以使他避免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生活污染?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罪恶所累?可以使他自己避免吞咽人生的苦酒,可以使他不走他自己的道路?

“树枝你自己去捡,”他喷着唾沫叫吼道,“我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但我晓得你会继续用你那种真诚和纵容来处罚我。你想要我变得像你那样真诚,那样温文,那样聪明,但你只有自取其辱,我宁愿变成一个小偷,变成一个杀人凶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变得像你那样!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纵然你爱我母亲十几次,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字真言

何以唯我独无?甚至是邪恶之人,乃至强盗和土匪,都有子女,都可以爱护他们的子女,而且得到子女的敬爱,唯我独无。而今他如此推论,不但十分孩子气,而且不合情理;他已经变得颇像一般的凡夫俗子了。

他将身子弯在河水上面,以便听得更为仔细一些。他见到他的面孔映在静静流动的水上,而在这种影像的当中含着某种东西,使他想起了某件他已忘记的事情,而当他再一回想时,便记起来了。他的面貌好似另一个人——他曾认识,曾经敬爱,甚至曾经敬畏过的一个人。那是他那身为婆罗门的父亲。他记起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怎样逼使他的父亲让他出家去当苦行沙门,他曾怎样离他而去,乃至如何一去没再回头。他的父亲当时岂不也曾有过他如今想念儿子所感到的那种痛苦?他的父亲岂不是在孤独之中死去而未能再见儿子一面?他岂不也曾面对过这同样的命运?此种事物的历程,如此在一种命定的圈子之中反复轮转,岂不是一种闹剧?岂不是一种怪异而又愚蠢的事情?

而这河的声音也充满着渴望,充满着刺痛,充满着无法餍足的欲望。这河向着它的目标流去。悉达多看出这河行色匆匆,由他自己和他的亲友以及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所构成。所有的波浪和整个的河水都在痛苦之中奔向目标,奔向许许多多的目标——奔向瀑布,奔向大海,奔向激流,奔向汪洋,而所有的目标无不达到,且一个接着一个,前后相续不断。河水化为蒸气上升,变成雨露下降。变作流泉,化作小溪,成为江河,重新再变,再度流动。但那渴望的声音已经更改。它仍在烦恼的寻求中回响着,而且还伴奏着其他的声音——苦与乐的声音,善与恶的声音,哭与笑的声音,数以百计的声音,成千累万的声音。

离人的悲泣声,智者的欢笑声,愤怒者的吼叫声,以及垂死之人的呻吟声——所有这些,悉皆彼此隶属,难解难分。它们全都互相交织,彼此连锁,以千种不同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而所有这一切声音,所有这一切目标,所有这一切渴望,所有这一切烦恼,所有这一切欢乐,所有这一切善与恶——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这个世界。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万法之流,就是生命的乐章。

声闻之人

悉达多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拿在他的手里。 “这个,”他在手里摆弄着说道,“是一块石头,在某种长度的时间之内,它也许会化成泥巴,而后又从泥巴变成植物,变成动物或人。若在以前,我会这样说:这块石头只是一块石头。它属于虚幻的现象界,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但也许由于它可以在变化循环之中而变成人和精神,故而也有它的重要性。这是我从前不会想到的。而今我却这样想了;这块石头是石头,它也是动物,也是神和佛。我不是因为它先是某样东西,而后又变成另外一样东西而尊重它,爱它,而是因为它不但老早就是每一样东西,而且永远是每一样东西而尊敬它,爱它。我之所以爱它,只因为它是一块石头,只因为它今天此刻在我看来是一块石头。我可以在它的每一个细微的花纹和孔隙中,在它黄色和灰色中,在它的坚硬性质中,在它受到叩击而发出的声音中,在它的表面所显示的干燥或湿度中,见出它的价值和意义。有些石头摸来像油脂,像肥皂,有些石头看来像枯叶,像沙土,各各皆有不同的面貌;各各皆以其固有的神态崇拜‘唵’字真言;各各皆是大梵的化身。同时,它又是十足的石头,不论摸来像油脂还是像肥皂,都是一样,而这正是使我高兴的所在,似乎微妙而又值得崇拜的地方。不过,关于此点,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了。思想无法以语言作确切的表现,刚一说出口来,就变得有些不同了,有些歪曲了,有些愚蠢了。不过,对于被甲认为有价值,被甲视为智慧,而乙认为荒诞不经、毫无意义的想法,我不但随喜赞叹,而且认为似乎也有它的道理。”

“…但在我看来,唯一重要的是爱这个世界,而不是轻视这个世界,不是从此憎恨,而是要能以爱心,钦慕,以及尊重来看这个世界和我们人类本身以及所有的一切众生。”

“…他既看清人类一切皆属虚幻无常,然而又那样爱护人类,乃至将他漫长的一生完全用于帮助并开导有情众生,怎么可以说他不懂爱的意义呢?并且,对于这位伟大导师,在我看来,事情的本身胜于语言。他的德行和为人重于他的言教,他的手势重于他的言论。我之所以认为他是一位伟人,并非在于他的言词和思想,而是在于他的德行和为人。”

为佛(任何一佛)的十号之一。佛的十个尊号为:如来( Tath ā gata),应供( Arhat),正知( Samyak- Sambuaddha),明行足( Vidy ā cararana- sampanna),善逝( Sugata),世间解( Lokavid),无上士( Anuttara),调御大夫( Purusa- damyd- s ā rathi),天人师( S ā st ā deva- manusy ā nam),佛世尊( Buddha- Lokan ā tha or Bhagav ā n)。所云佛世尊,顾名思义,就是为世所尊的佛,略称世尊。